第 6 章(1 / 1)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見過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林惠,又怎麼會做一個平安時代在屋子裡等待丈夫垂青的女人呢?

離開了產屋敷月的房間後,林惠自請在一所偏僻的小院關門研究醫術,從不過問外麵的事情。一日三餐皆由椿給林惠送過來,偶爾會帶來一些關於產屋敷月的情況。

“惠君,高滕家的女君今日來了。”椿打量著林惠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開口。

林惠頭也不抬,在長紙上謄抄醫術,嘴上附和著,“是一個嫻雅的女孩子吧?”

“是,言談舉止落落大方,是時下貴女的典範。”椿道。

“嗯。”林惠應道。

椿琢磨不出來林惠這聲是什麼意思,又硬著頭皮說,“女君和月公子在廊下賞櫻。”

林惠筆下微頓,歎了口氣,轉而看向椿,“這話同我說又是何意呢?”

椿惶恐地伏下身子,“惠君同月公子是情投意合,椿隻是···”

林惠覺得好笑,“哪裡來的情?哪裡來的意呢?這世間大抵是找不出一個真正明白我的人。”

“你下去吧,以後外麵的事情不用說給我聽,我隻想潛心鑽研醫術,報答月君當日收留我的恩情。”

“惠君···”椿滿麵哀戚地看著她,欲言又止,值得朝拜了一拜,含淚要退。

大抵是椿的麵色讓林惠想到了什麼不太好的畫麵,最終,她還是蹙起眉頭,勉強地說,“椿不用害怕,我會出去看看的。”

待椿離開之後,林惠對著滿卷的密密麻麻也沒有了心思。她換上便於出門行走的衣褲,把頭發束進冠帽,行走舉止之間仿若一個俊秀斯文的男子。

掀起竹簾,閒步走出,小院內一個人也沒有,大概是聽從了命令故意放她出去。

等踏出小院時,果然看見椿俯首拜倒在地。

“惠君,你···”椿微微抬眸向上一看,驚呆在原地。

林惠嘴角浮起一絲笑意,“如何?看呆了?”

“惠君!”椿驚慌無措地趴在地上,絳色和服下露出的一節白皙細膩的脖頸被暈染得粉紅,“月公子在前院廊下。”聲音也小得可愛,帶著些顫抖。

“倘若我今日不出門,你當如何?”林惠扶起椿問道。

“椿大概要挨上一頓藤條。”椿低著頭不敢看林惠。

林惠神色一凝,怒氣又騰地起來了,恨不得立馬衝到產屋敷月麵前也給他一鞭子,她抓住椿的手臂,把衣袖掀起來。果然,細白的手臂上全是斑駁的紫青痕跡。

“椿,是我連累你。”林惠黯然地輕聲說,“一定很疼吧。”

“不,惠君。”椿鼓足勇氣開口,“之前的侍女,凡是惹月公子不高興,都被打殺了。椿頗得惠君寵愛,即便犯了錯,也不會丟掉性命。”

上位者的寵愛,豈能長久?椿之於林惠,恰如林惠之於產屋敷月。隻不過是高興時逗弄的一隻雀鳥,不聽話就關在籠子裡受煎熬。

林惠不再言語,一路上沉默地往前院走去。

她不明白產屋敷月大費周折地要她去前院看他和高藤女君賞櫻是一個什麼心理。

前院,產屋敷月索然無味地陪坐在高藤家的女君旁,麵前是擺放了精致點心的檀木案桌。麵前的高藤女君一舉一動都仿佛被尺子丈量過一般,淑雅文靜,嬌俏可愛。眉毛是全部剃掉,用炭筆點上圓圓的兩個小點,麵部是用京白粉細細擦過的,唇上一點朱紅,一低頭的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產屋敷月興致缺缺,眼神時不時地瞥向走廊的拐角處,手中的紙扇都快被抓破了。

“月公子,這院中除卻這一樹櫻花之外,還種著許多品種的牡丹,”高藤女君輕輕開口,“月公子,是極愛牡丹麼?”

“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產屋敷月抿了口茶,“牡丹嬌豔如朝霞,櫻花溫婉似輕雲,各有千秋。”

“時下都傳,月公子府邸還藏有一位佳人,此事可是真的?”高藤女君徐徐地說。

產屋敷月一滯,粲然一笑,“不是佳人,是神靈的愛寵。”

高藤女君不解。

產屋敷月也不作解釋,隻是瞥見廊角一抹綠色衣角後,抬眸朝高藤女君溫潤笑道,“此前便聽父親說過,女君容貌姣好,性情溫雅,琴棋書畫,才豔獨絕,今日一見,月便傾心了。”

然後,他折了一枝櫻花,吟道:“春風拂櫻落,將花欲染衣。”

林惠恰巧走至廊下,便聽到這一番表露心跡,腳步一頓,是出也不是退也不是了。

“結弦初見月公子,便覺得公子光華俊美。”高藤女君含羞低頭,雙靨飛紅,不由歌曰“花簪雲鬢邊,心緒亂縱橫。”

一雙含情目脈脈望過來,高藤結弦猛然停住,林惠尷尬地抬腳走了出來,朝兩人行禮。

產屋敷月神色驚訝地看向林惠,毫不隱諱地打量了一番她的衣著。

高藤結弦的臉漲得通紅,聲音幾乎是嗚咽著發出來的,“失……禮……”

“是在下失禮了。”林惠朝她作揖致歉,“不知二位在此,是林惠的唐突,林惠告退。”

高藤結弦臉又是一紅,低著頭不作聲。

產屋敷月陰沉地盯著林惠看,似乎要把她臉上看出一個洞出來,“惠君才至,為何又要走?”

“恐唐突二位,也不知是誰有何心思,將我引到此地。”林惠麵色坦然,語氣不卑不亢。

“好久未見惠君,今日櫻花正好,不如一同賞景?”產屋敷月克製住語言,怕又把林惠氣走,然後又轉頭對高藤結弦輕笑道,“結弦,這位便是我同你……”

“女君,在下林惠,客居在產屋敷公子家,是一名醫師。”

林惠打斷產屋敷月的引薦,她不知道產屋敷月揣著什麼心思,隻是無論哪種身份介紹出來,總顯得尷尬和不合時宜,恐怕惹這位高藤女君多想。

她改扮男裝,也正是為了遮掩一二。

客居、隻是醫師……

兩個詞彙深深刺痛了產屋敷月的心臟,他含恨地看了一眼林惠,手中的紙扇已經被抓破了。

或許是林惠舉手投足之間自有一派瀟灑風流,不像時下女子纖纖細步、溫良恭順。她身著綠色狩衣,步履姿態從容,顧盼之間淡然如水。

高藤結弦一時並未看出這是一個女子,她也未見過這樣膽大輕狂的女子。她側身相伴,抬眼偷偷打量林惠,心中驚歎:本以為月公子的風姿是舉世無雙,沒想到這位惠君也是這般風姿卓越。

三人廊下散步,吟詩詠章,描景訴衷,可惜全都漫不經心,心懷二意。

高藤結弦一麵折服於產屋敷月的溫柔多情,另一麵又暗暗被林惠牽動心神;產屋敷月一麵敷衍高藤結弦,另一麵又暗恨林惠無情;而林惠一麵雲淡風輕地陪兩人漫步,另一麵隻覺得尷尬難堪,想迅速逃離才好。

“天色不早,結弦要歸家了。”高藤結弦抿著唇羞澀一笑,“這些時日不能再與公子見麵了,等再見公子的時候,結弦就要穿上十二單了。”

產屋敷月回過神,慌亂地看了一眼林惠,見其無動於衷,便覺得心灰意冷,但也不能拂去高藤結弦的麵子,隻吟歌曰:“芙蓉凝露容光豔,料是伊人駐馬來。”

高藤結弦會其意,也隨風打著節拍,駕車離去。半是相思,半是喜悅。

月色溶溶夜,花蔭寂寂春。

林惠立在廊下,落寞地望著兩人一歌一和,好不般配。

晚風吹過,一陣涼意襲來,心也如同浸泡在涼水中一般。

產屋敷月轉過身來,烏帽子早已被吹落在地,烏黑的發絲順著肩膀流下,那雙眼眸中積蓄著濃烈的情愫,怨恨、思念、愛意、占有。

“結弦嬌豔可愛,我一見便心生喜意。惠君覺得如何?”

產屋敷月不知為何,在遭到林惠無情拒絕和疏離之後,他心中痛苦不已,也好想叫林惠也嘗嘗這種痛意,言語之中仿佛帶刺。

林惠默然良久,隻喑啞二字,“恭喜。”

產屋敷月感覺心臟被人狠狠揪了一下,往日身體被病痛折磨都沒有這麼痛過,他流下淚來,忍不住控訴,“惠君為何如此無情呢?惠君到底把我當什麼了呢?曾經親密無間、抵足而眠的日子就當作不複存在了嗎?惠君許諾我的黃泉碧落、永不分離的誓言也忘記了嗎?惠君對我難道沒有一點點愛意嗎?”

終於,兩人開誠布公了,林惠也毫不避諱自己的想法。

“我對月君有過情,在我孤苦伶仃,一人來到此世惶惶不安時,是月君收留我,給了我無限地寵愛。那段時日,我不敢忘記。我也願意同月君一同赴死。可是,如果月君還相信那些青鳥之言,也知道我性情高傲,我不會和人同侍一夫,我的心也不會留在此世。”

“我知道你或許對高藤女君沒有感情,但是你依舊會娶她。因為神官的一句讖言,我知道你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能夠治好病活下去的機會,就像你不能妥協一樣,我同樣不能妥協。”

“既然惠君知道我並不會對她動情,可是惠君依舊不會做我的妻子。”產屋敷月慘笑道,“惠君啊,你為素不相識的高藤女君如此著想,可為什麼要對我這樣冷酷!”

“惠君知道我怕死,惠君同樣也知道我愛你,可是惠君的要求就是要我在死亡和愛你之間擇其一,惠君為何如此冷酷!”

產屋敷月猛地咳嗽起來,跌坐在地上,白色的衣袖被咳出的血染紅。

林惠麵露不忍,急步上前去扶他,卻被他一把帶進懷裡。踉蹌之間,林惠撞進了那雙哭紅的眼眸中,濃鬱的恨意和愛意交纏,叫人驚心動魄,旋即,一個帶血的吻堵住了林惠的呼吸。

大腦瞬間一片空白,那雙讓人心驚的眼睛裡燃燒著更加劇烈的火焰,又仿佛薄霧氤氳,看不清情緒。林惠不知道是太過震驚反應不過來,還是因為產屋敷月這個仿佛要把一切燃燒殆儘的吻,她的腦袋暈暈的,所有的感官隻集中在嘴唇上。

粗暴嗜咬帶來的疼痛,溫柔舔舐帶來的麻痹,一齊將林惠送上虛無縹緲的雲端。

林惠的身體忍不住戰栗,仿佛有電流從脊椎骨一路竄上天靈蓋,她揪住產屋敷月的衣服,發出幾聲嗚咽。

產屋敷月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做出這樣的舉動,這樣孟浪,這樣唐突,但是他看到林惠那雙因他而朦朧的眼睛,他羸弱的心臟第一次那麼強有力地跳動。他看到林惠因疼痛蹙起的眉尖,他用手指撫上去,他心疼她的疼痛,但是他卻喜歡看到她因為他而痛。

“惠君既沒那麼愛我,又不怕死,真的是毫無弱點,到頭來,痛苦不已的隻有我。”

產屋敷月捧起林惠的臉,溫柔又癡狂地注視著她的眼睛,目光在她眼角、雙靨的紅暈、嘴唇的紅豔水光上留戀,

“說到底,惠君也是個自私冷酷的人,為了自己良心稍安,就讓我痛苦……”

“不……”

林惠微微喘息,腦袋的昏沉讓她無法思考更多,她隻能斷斷續續地說,“不要……不要顛倒黑白……”

產屋敷月輕笑一聲,繼續說著,“是我顛倒黑白?還是惠君自欺欺人呢?”

看著林惠把頭埋進產屋敷月的懷裡抽泣,感受著林惠的身體在發抖,產屋敷月吻了吻她的發旋,把她抱起來,往室內走去。

“惠君,地上涼,我們回屋去。”

月輝下,庭院裡衣衫散落,上麵落滿了粉色的櫻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