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時常想,倘若那天我沒有請那位醫生給月君治病的話,後來的一切會不會就不會發生?
我以為我請來的醫生是一個醫術高明的人,同他交流探討的時候,我常常驚歎於他的淵博,同他在鄉間行走行醫的時候,我也常常傾佩於他的仁心。這樣和藹可親的人,好像我的長輩一樣,給予了我在異世生活下去的勇氣和信心。
月君的身體總是不好,是打娘胎裡帶出的不足之症,我的醫術淺薄,對此束手無策。更不必說,產屋敷家族請來的醫生大多斷言,月君是短壽之相,恐怕不及弱冠。
一麵是處於我的生存考量,我是依托月君才能立足的,一麵是我對月君的情誼,或許是一種“雛鳥情節”,或許是在點滴相處之中孕育出的友誼,我不忍心眼睜睜看著月君消損。
因此,我請來這位醫生來給月君治病。大抵總歸是有一絲希望吧。
醫生仔仔細細地給月君診完脈之後,歎息一聲,“產屋敷公子的身體已經到了窮途末路之境···”
月君已經見怪不怪了,厭倦地收回手,準備打發醫生離開。
我也不住傷心,難道真的已然到了絕境麼?
“但我願意儘我所能地為公子治病,此病雖然難解,倒也不是完全無法下手。”
我聽了這話,很開心。我知道這位醫生的為人的,他身上似乎有一種科研者的執著和純粹,越是難解的沉屙,他越是知難而上,再者,他也確確實實是一個腳踏實地的人。
我向月君提議道,不如就讓他試一試吧。
月君答應了我。
我很自責,當我看到月君的身體愈來愈差的時候,我懷疑起當時的決定是否正確。
月君的身體越來越差,脾氣也越來越古怪,總是悶在屋子裡不肯出去,動輒摔東西打殺人,甚至有時連我也不見。我以為月君是遷怒我了,我也很是愧疚。
我私下找到醫生,問他,為什麼月君的病情會惡化呢?
醫生說,“惠君,你是關心則亂。公子有短壽之相,病情自然會隨著年歲加重。不過不用憂心,我還差最後一味藥材,就能研製出徹底根治公子疾病的藥劑了。”
我要求看一看他的藥方,上麵寫的藥材雖然名貴但並不是不容易得到,隻是有一味叫作“青色彼岸花”的藥材,我不明白是什麼意思。
這世上真的有青色的彼岸花麼?我問醫生。
醫生眼裡燃著狂熱的火焰,“有,是極罕之物。”
不知怎地,看著醫生的樣子,我有些不安。
正想再開口,幾名家仆持劍走來,一劍斬下醫生的頭顱。
鮮血像現代浴室的花灑裡的水一樣,濺了我一身,我瞪大了眼睛,張大嘴巴,想尖叫,想嗬斥他們的行為,但是仿佛被掐住了咽喉,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眼前開始出現重影,醫生眉眼含笑的頭顱緩緩落下,在地上彈起,再落下,滾出去好遠···
耳邊依稀聽見有人在喊我,我的頭昏昏沉沉,渾身發冷。
等我再次醒來的時候,屋子裡滿是苦澀的藥味,我身邊躺著病弱的月君,他寬大的衣袖裡伸出瘦骨伶仃的手臂,虛虛環住我的身體,頭靠在我的頸窩,曾經柔順烏黑的頭發變得乾枯泛黃。
我心中五味雜陳,原本想來質問月君為什麼殺掉醫生的想法,在看到月君這副樣子,我又說不出口。
“惠君,好久沒來看我呢。”月君的聲音從頸邊低低地傳來。
“我很抱歉,我···我···”我不知道怎麼回答,淚水不住地往下流。
“惠君,彆害怕,我沒有在責怪惠君。”
月君冰冷的手指拂去我的淚水。
“為什麼···”我終於忍不住還是問了,“為什麼要殺掉醫生···”
“惠君剛剛被嚇壞了呢,那些家仆實在不長眼色,居然當著惠君的麵···”
“為什麼···要殺掉他?”我打斷他的話。
“因為他是個庸醫!”月君將我抱得更緊了些,硌得我骨頭疼,有些神經質地喃喃道,“惠君,我的身體越來越差了,我的病在惡化,我馬上就要死了,我不想死,惠君,我不想死,都是這個庸醫害得!明明我之前還好好的,他一治我就···”
“月君,那你也把我殺掉好了···”我的淚水止不住地流,心臟一抽一抽地疼,深深的愧疚折磨著我的良心,“我對不起月君,我也對不起醫生,月君將我也殺掉好了,月君說的庸醫是我給月君找來的呢···”
“我沒有責怪惠君,惠君為什麼一定要和我反目了?惠君為什麼一定要說一些讓月惶恐不安的話呢?”他用手撫摸著我的臉,冰冷的觸感激得我一身雞皮疙瘩。
“惠君為什麼要哭得這麼傷心呢?我說了,我不會責怪惠君的,一切都是那個庸醫的錯。惠君今天見了血,害怕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惠君,永遠不要再說讓月殺掉你這樣的話了,這樣太過分了,月會很難受的。”產屋敷月捧著我的臉,頭抵在我的額頭上,親昵地吻了吻我的眼睛。
我渾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這人瘋了!產屋敷月瘋了!這樣病態扭曲的神情和話語讓我忍不住想要逃離。
“月君,你彆這樣,我有點害怕。”
“惠君怕我?”產屋敷月頓時陰沉下來,手指鉗住我的下巴好疼,“惠君也像那些人一樣,害怕我這個從娘胎一出生就是死胎然後又活過來的怪物嗎?惠君,害怕我,因為我要死了,對不對?”
“惠君,我們會一同奔赴黃泉的,碧落黃泉,永不分離。”
他一字一句地對我說,眼睛發紅,偏執陰鷙。
我說,“好。”
我和月君最大的不同,在於我們對死亡的態度。
我對死亡是一個坦然的態度,倘若那晚月君沒有將我誤認為神女,而是把我看作一個邪祟處死,我大概也是會坦然接受的。從現實來到這裡,我也很快地接受了現實,我可以接受任何改變,就像水能變換出不同的形態一樣,我會適應種種的變化,如果最後迎來了死亡,我大抵也是順著河流投入生命的儘頭。
月君和我不一樣,我很佩服月君頑強的生命力。據說,月君一出生幾乎就是一個死胎,呼吸微不可察,但是憑借著對於生的執念,月君的生命力慢慢回到了他的身體,也因此他活了下來。月君每日湯藥不斷,無論是醫術還是巫術,無論是科學還是宗教,隻要可能有一絲希望,他都不會放棄。
我了解月君這麼深,我知道他不會輕易尋死,但是我還是承諾了,是發自內心地承諾,我會陪著他,無論是在人間,抑或是在黃泉。
月君在我的安撫下,漸漸平靜,我以為我們還是像從前那般。
直到後來,我第一次見到了產屋敷家真正的家主。
那是一個溫和有威嚴的男人,儘管體弱的月君曾給他帶來煩憂,但是他依舊寵愛著這個才豔獨絕的嫡子,給他請最好的醫生,隻是他不輕易見他,隻怕一見麵就會想起早逝的妻子。
“你就是月寵愛的那個孩子?”
“不知我是如何被外麵形容的,但產屋敷大人說的大抵是我吧。”
“這些日子多虧你照料月那孩子。”
“不敢當。”
產屋敷家主直直地打量著我,目光如炬,我麵不改色,泰然自若地端坐一旁。
良久,久到我以為他離去了的時候,產屋敷家主才步入正題,“我為月這孩子操碎了心,好好撫養他保佑他健康順遂是亡妻的心願。前一陣我去神社為月求了一個平安符,有神官為月占了一簽,說是水漫山路、蹇滯艱難,乃大凶,需要大喜相克。”
我不解。
“亡妻在世之時,曾為月定下一門親事,是一個善良美貌的孩子。請神官看了,兩人八字極合,是有緣分的。”
我的心微微下沉。
“我想這段時間讓兩人見上一麵,不日就將那孩子娶進門來。”產屋敷家主喝了一口茶,瞥了我一眼,“也不會委屈林姬的,那孩子嫻雅文靜,即便做正妻也不會苛待林姬的。”
憤怒在我的心中騰起,我的三觀被震得粉碎。
什麼?這意思是讓我做妾嗎?先不提我是否對月君有愛慕之心,但這樣一聲招呼也不打,好似過來通知我一樣,還隱隱有一種做妾也是施舍你的感覺,真的讓我惱怒異常。
我騰地直起身子,語氣生硬,“產屋敷家主恐怕誤會了,我同月君是君子之交,從未有過兒女情長。家主此言,是對林惠的侮辱。月君能娶佳人為妻,作為月君的友人,我為他高興。此外,再無其他。”
“我以為···倒是我誤會了。隻是林姬這段時間還請暫居客室,我擔心那孩子還未過門會多心。”產屋敷家主悠悠地說。
我的臉色也不大好看,拱手道,“家主說的是。告辭。”
我怒氣衝衝地離開了主院,椿擔心我在院外等待,見我陰沉著臉急步出來,說,“怎麼這麼快就結束了?怎麼樣?”
我隻道,“話不投機半句多。”
回到產屋敷月的小院,我收拾著東西準備搬走。
“惠君這是作甚麼?”產屋敷月最近氣色好了很多,撐著頭看著我。
我倒沒有遷怒於他,隻是溫和地道喜,“月君不日有喜,惠提前恭賀了。”
“啊,惠君是知道了麼···”產屋敷月輕輕地說,“父親大人原來是和惠君談這件事啊···”
提起這事,我心裡一埂,但還是頗為好脾氣,“嗯,是呢,隻是中間似乎有些誤會。”
“什麼誤會?”
我一麵收拾我寫的文稿,一麵答話,“沒什麼,誤會解開就不重要了。”
“惠君,你要去哪裡?”產屋敷月看著我起身準備離開的動作,突然一慌。
我停下來,認真地看著產屋敷月的眼睛,“月君不日就要娶一位妻子了,我當避嫌。”
“可是···惠君也會成為我的妻子啊。”
產屋敷月的話好似晴天霹靂,將我炸暈了。
“你說什麼?”
那人還在解釋,“惠君這裡的婚俗都是一夫多妻的,雖然惠君不是正妻,但是正妻和其他平妻也沒有什麼差彆,那個女人我又沒有什麼感情,娶進門隻不過是衝喜···”
我仿佛是第一天認識產屋敷月,即便之前他暴虐殘忍,我也沒有像現在這樣一言難儘。
“你不用說了,我已經回絕。產屋敷君恐怕也誤會了,我不曾對你有過超越朋友的情誼,況且我也不會想要和人共侍一夫。我無法接受。”我頓了頓,“既然產屋敷君已經要娶那個女孩,就應該好好對待人家,而不是像這樣用滿不在乎的態度談論。”
我離開了產屋敷的屋子,身後傳來辟裡啪啦一陣砸東西的聲音和男人狂怒的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