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1 / 1)

第一次對黑澤陣進行心理治療的時候,風戶京介就意識到,此人似乎要求不多,但其實是個性格極為頑固和傲慢的人,對於自己認定的事情,絕不會因為一個心理醫生的言辭就有什麼動搖。

所以他不覺得簡單的談話治療就能改變對方的想法,後來他提出再次會麵,隻是覺得黑澤醫生在米花地位非凡,又了解警視廳內部情況,多熟悉一下必有好處。

事實證明這不是什麼好決定。

在他們的第二次會麵中,談話逐漸深入,單論言談舉止,黑澤先生完全不像有心理問題,此人邏輯嚴密態度自信,要不是明白自己的診療師身份,風戶京介說不定就要被對方的理論說服,覺得工藤新一這個人好像是真的有問題。

也是在這樣的情形下,他逐漸意識到,黑澤先生的心理問題並不在所謂的“妄想症狀”上。

和許多人以為的“他隻是在發泄情緒”不同,他是真的想殺掉工藤新一,也是真的不介意告訴所有人這件事。

然而,這並不意味著黑澤先生對工藤新一的恨意有多麼深刻,他就隻是,完全不覺得殺人是一件需要迂回婉轉,或者值得隱瞞的事情。

在如此扭曲的認知下,黑澤先生卻又是個行事風格正常,心智也很健全的人,這樣一個人,在理智的推導下得出結論,並將之導向殺戮的結果,又毫不在意地宣揚自己的意圖,無疑比單純的妄想症更驚人。

雖然如此,這個認知卻沒有嚇到風戶京介,反而激起了他的勝負欲,他也許無法改變對方的想法,但作為心理醫生,他熱切地想要挖掘對方心理產生的動因,和更深層次的心理狀況。

這是他第二個錯誤的決定。

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風戶京介確實是個專業能力很強的醫生,而黑澤陣,出乎意料的,竟然是個足夠配合的患者。

在之後的幾次談話中,醫生儘量不去觸碰那些可能引起抵觸情緒的敏感話題,隻是談論一些日常和假設的情境,而所有話題幾乎都能得到回答。

黑澤先生話不多,但凡是說出來的部分都足夠真誠,就像不介意談論自己殺人的想法一樣,他不介意向心理醫生吐露自己內心真實的想法。

於是風戶京介在這場心理探索中走得越來越遠,以至於到了無法回頭的地步。

他逐漸發現,黑澤陣的心理狀態像是一個深淵,對他自己而言穩定無比,但能令所有試圖窺探的人戰栗。

而你凝視深淵的時候,深淵也在凝視著你。

“你是不是殺過人?”在他們的上次會麵中,大約半個小時的談話後,黑澤先生突然這麼問。

風戶京介僵住了,他本來不應該表現得如此明顯,可是熟悉的環境,配合的患者,和諧的音樂,深夜的精神狀況,所有一切試圖探入對方心理的準備都反過來擊中了他自己。

一瞬間他就知道自己輸慘了——雖然對方壓根沒有比賽的意圖。

“沒事,”凝滯的空氣中,躺椅上的黑澤陣擺了下手,甚至沒在意風戶京介暗暗尋找武器的舉動,“隻是建議你不要再殺人了,你沒有那個素質。”

隻是一句話,就讓風戶京介感覺自己的自尊正被放在地上碾,他忍不住咬牙:“素質?”

“和所有被偵探抓住的犯人一樣,試圖用躲藏和欺騙掩蓋自己,”黑澤先生打了個嗬欠,“這不是注定會輸嗎?還輸得很不好看。”

“但是那幫警察完全沒有發現!”風戶京介沒忍住,甚至顧不得這意味著承認自己殺人的事實。

他一向自視甚高,做外科醫生時是天才,當心理醫生也能力出眾,哪怕是殺人,都成功騙過了警方,此時被這樣看低,令風戶京介都忘記了被看穿的恐懼。

就算對方看穿了他,也應該承認他的能力!

但黑澤先生偏過頭,完全沒打算和他辯論,隻是輕飄飄地笑了聲。

這一下完全激怒了風戶京介,他終於從打開的抽屜底部抽出手槍,猛地指向麵前的人:“以後——也不會有人發現——”

“我死在你的診療室裡?”黑澤先生的笑幾乎變得興致盎然了,目光卻根本沒與他相接,“你有把好槍,黑市裡買的?”

他的話語既像是涼水,又仿佛熱油,理智慢慢地回到風戶京介腦子裡,而自尊卻仍然在鼓動他扣下扳機,不過,這份僵持還沒有持續到第三秒,一陣劇痛突然襲來,他的手一鬆,槍支落在地上。

黑澤先生鉗著他的手腕,語氣中仍帶著笑意:“這麼好的槍,射擊的時候要果斷,舉槍威脅這種可愛的事情不適合它。”

徹底輸了。

觀察力、言辭、武力的全麵碾壓,而且是對方甚至沒儘力的隨意碾壓,現在的自己簡直像個小醜。

意識到這一點的同時,風戶京介的憤怒和殺意都消散了,他下意識地說出那句無數文藝作品中的著名台詞:“你,究竟是……”

這人不可能隻是個普通的法醫,他早該意識到的,對生死這樣漠視的人,怎麼可能是普通人!

但對方並沒有回答他,黑澤先生鬆開他的手腕,俯身撿起地上的槍。

“當我沒說過剛才的話,”他打量著這柄武器,懶洋洋地說,“你太會聊天了,我忍不住說多了。”

現在這個危險的男人又變回了真誠的患者,他將手槍遞回給醫生:“其實你殺不殺人和我無關,要怎麼用它也都可以,彆來殺我就行,我很喜歡現在的工作。”

風戶京介幾乎在一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甚至明白了自己一直想知道的,對方沒有對工藤新一動手的真正原因。

——我很喜歡現在的工作,所以不打算因為殺人破壞它。

這個人的腦子,絕對有問題。

風戶京介突然得出了一個心理學初學者都能得出的結論,這讓他幾乎有點想笑。

他探究對方心理的工作可能是成功的,但代價好像有點太大了。

那次談話之後,風戶京介想過很多處理辦法。

包括滅口——以他的自尊和驕傲,就算被碾碎過一次,也不可能立刻放棄。

但那個男人帶給他的心理陰影確實太大了,而且哪怕從最理智的角度上來說,要殺死他也並不容易,而一旦失手,他幾乎能想到那種可怕的後果。

因此,確認當初的案子並沒有被提起,自己也沒有突然被警察關注之後,風戶京介選擇了沉默。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沒必要冒不必要的風險——他絕不承認是自己慫了。

而以黑澤醫生的忙碌程度,隻要風戶京介這邊不提,他們是絕對沒有機會見麵的。

於是直到今天,才是他們在那件事之後第一次見麵。

半夜接到電話的時候,風戶京介被嚇了一跳,等對方說完目的,他無可奈何地動身,來的路上還在想這是不是一種彆樣的威脅手段。

到了地方之後,發現隻是單純的檢查失憶患者,黑澤醫生看著一切如常,似乎真打算當上次的事沒有發生,風戶京介的自尊心又上來了。

他努力平複心情,讓自己表現得正常,診斷工作倒是很順利,可是在麵對這個男人的時候,他還是會有種被逼到牆角的錯覺——哪怕對方什麼都沒做。

這讓風戶對自己很不滿,所以雖然工作已經結束,他還是強撐著繼續對話,努力讓自己笑得自然:“說起來,你有段時間沒來過了,現在狀態還好嗎?”

黑澤陣似乎完全沒注意到他內心的糾結,聞言嗤笑一聲:“你沒聽說?”

風戶一愣,隨即恍然:“你是說工藤新一那件事嗎?我想,那應該和你無關吧?”

工藤新一失蹤後,由於深知對方的真實態度,他確實是為數不多真的懷疑過黑澤醫生的人,不過見警視廳毫無動靜,此時的風戶京介也就當自己完全沒想過這回事了。

“要不是你一直勸我,說不定真的會和我有關。”

黑澤陣對他笑了笑,從他的神情中完全看不出是真心還是假意。

風戶京介心中一跳,在他們還沒有把話說開的時候,話題確實常常圍繞著工藤新一,他平均每次見麵要勸對方彆動手五次,但此時提起這個……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多了,隻好強笑道:“我還以為,工藤新一失蹤之後,米花的犯罪率不降反升,會讓你的想法發生變化呢。”

“他隻是失蹤,又不是死了。”幾小時前才和工藤新一見麵,黑澤先生這話說得理直氣壯。

聽到治療對象這樣“執迷不悟”,風戶京介反倒略微放鬆了些,他露出有些無奈的神情:“你該不會……還打算繼續針對他吧?”

“也許不會。”雖然這麼說,但黑澤先生的神色中透著股不以為意,這話顯然算不上什麼承諾。

風戶京介歎了口氣:“不管怎麼說,你現在還得找到他,比以前更麻煩了不是嗎?”

他沒指望自己這話有什麼效果,事實上,就個人而言,他可能更希望黑澤醫生繼續盯著工藤新一不放。

那樣對方想起自己這回事的幾率就更小了。

因而說完之後,見黑澤先生的神色不以為然,風戶京介也就轉而道:“比起這個,我知道你現在很忙,但還是要適當放鬆,一直緊繃著,總會出問題的。”

一句萬能的醫囑,恰到好處地結束對話,風戶京介在心裡給自己點讚,便要順勢告辭離開,卻見麵前的男人突然笑了聲。

“這麼說來,”黑澤陣揶揄地說道,“要是你願意來當法醫,我的情況絕對會比現在好得多。”

風戶京介噎住了,他雖然因為手傷已經無法做手術,被迫轉行,但比起當心理醫生,他更不想跳進米花法醫這個大坑。

更何況坑裡還有可怕的銀發男。

他下意識地退了一小步,又有些尷尬地笑了笑:“總之,病人的情況我會關注的,如果有問題也可以來找我,早點休息,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