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醴女士,不知者無罪,不要背負不屬於自己的罪孽。”

從醫學角度,治療仙舟人魔陰身的方式,便是不能遷就患者陷入譫妄,一定要及時喚醒患者。

金色的龍角緩緩斜下,鐘離垂眸。

年輕魔神握住店主的手,放在自己的龍角上,並釋放出屬於大地共鳴的力量:“請看,即使同有龍角,我與飲月君們並不相同。”

“啊!”

店主像是觸電一樣收回手,眼神在混沌和清明間轉換。

她囔囔自語:“但我忘了告訴您,讓您帶著那抹長恨轉生,讓您在和龍師的相抗中犯下大錯,都是我的錯,我難辭其咎。”

“羅浮風物誌曾言:持明稚童,故人提執。前世賢契,來世蒙師。”

鐘離故此詢問:“靈澤龍尊在轉生前,可是留下了什麼話,希望沉醴女士代為傳達給後世的飲月君?”

“靈澤龍尊對我如恩師一般,他說那不是我的過錯,讓我將他的遺言告訴下一任龍尊,但是我沒有做到。”

店主執拗的看著鐘離。

“靈澤龍尊轉生前最後告訴我……隻要給診誤以時間,診誤也會成為真理統治塵世的頭腦,持明族同仙舟聯盟已有數千載曆史,那些東西形成了一個堅硬的外殼,我們卻要在這堅硬的外殼中孵化出來,所以恨不是唯一的答案。”

“但我忘記了他的囑托……”

“為什麼?”

“因為我對謀殺老師的龍師濤然心懷怨恨,我自己無法掀翻腐朽的龍師議會,隻能讓丹楓龍尊從誕生起就保持那一份陰鷙,不要成為龍師議會的傀儡,落得同前任所有飲月君一樣的下場。”

“但最後我發現,是我錯的離譜。”

“保護飲月君唯一的方式不在仙舟,不是複仇,不朽的力量在星海中流傳,要做的是打破無望的輪回,將不朽的子嗣歸還給永恒……”

阮梅神色微動。

雖然這裡沒有永恒,但她也可以做照料羅浮龍尊的引路人不是嗎?

鐘離看了眼阮梅,輕微對小女孩搖了搖頭,接著他鄭重的對店主道:“既然如此,沉醴女士可否相信我這個化外民,我將完成你的願望,而我的承諾會如磐岩一般不改。”

“呼……呼……”

店主重重的喘息,卻隻能看見奪目的金色光芒,那聲音像是遠遠來自虛空,將她從痛苦的深淵中拉了回來。

店主道:“我相信你,我能感應到天淵萬龍之祖的力量……”

她像是下定了決心一樣,喘著粗氣,努力對鐘離道:“要記住,一定要小心龍師,龍師不可信。”

“還有。”店主恍若又陷入了歇斯底裡的混亂:“我很抱歉,我分不出來,我真的分不出來……”

鐘離緊跟著詢問:“是什麼?”

店主努力道:“持明族……和仙舟人的血!”

“奶奶,你在說什麼?”

奢摩幾乎被奶奶說的話嚇傻了,她反應過來後,立刻來安撫唯一的親人。

鐘離對店主的話若有所思,還沒來及問店主話中何意。

店家使勁抓住鐘離,又抓住走過來的狐人少女,她揮手無措的指著狐人店員少女,努力將喉嚨裡的字吐出來:“我曾經不明白,但我現在明白了,您快看阿摩,快看看她,她……步離人。”

“持明族和仙舟人……分不出來,聯盟契約不可違,記住——步離人!”

“奶奶,哎呀,我是阿摩呀,您彆嚇我,我是狐人,不是步離人!”奢摩當場掙脫老人,倒在地上,眼角通紅。

“快走,快走……盜珠人來抓我了!”

店主豁然起身,好像看到空氣中出現無數名盜珠人,手舞足蹈的去找她無敵的拐棍。

被鐘離重新攙扶回椅子上,再輸送了些不朽的力量後,店主終於重新緩和了下來。

“大哥哥,這位老者話裡有話。”阮梅敏銳對鐘離道。

鐘離點了點頭,意思是回去再詳談。

而奢摩已經被嚇哭了。

狐人少女儘管腿軟,還是找來毛毯為店主蓋上,強顏歡笑的對鐘離道:“貴客,我沒想到奶奶會這樣子。”

“我奶奶年紀大了,頭腦已經糊塗了,一個星期一三四拉著街坊說龍師都是壞蛋,二五六守在神策府外麵控訴仙舟對不起不朽的子嗣,周天看誰都覺得像持明龍尊。”

“持明族請她回鱗淵境調養,她也不肯,說什麼鱗淵境是藏汙納垢的地方,她是老了但還沒瘋,名字也不叫丹鼎司的前任倒黴司鼎,還不想趕著投胎。”

“好在奶奶是看著金人巷許多商鋪落成的,這裡的街坊都很敬重她,即便有時候她說話不顧經曆過以前飲月之亂的受害者們感受,大家依舊樂意幫忙照顧她,龍師公報私仇派雲騎來查店的時候也會擋在前麵保護她……抱歉我好像說的太多了……總之奶奶說的話請不要放在心上——!”

“好了,我拿藥回來了!”符玄一腳踢開服裝店大門,拿著一枚持明族的玉葫蘆跑回來,似乎沒有發現店內氣氛已然陷入了死寂。

“多謝,符玄小姐實乃及時雨,但貴仙舟丹鼎司的醫師可來了?”鐘離轉頭溫和的詢問。

“沒有,熱線打通了,但醫師派不出來!”

符玄氣喘籲籲將玉葫蘆交給奢摩,讓她給老人家灌清心丹:“丹鼎司那邊說什麼求醫人數爆滿,都是去治匹諾康尼蘇樂達豆汁美夢譫妄症的。”

“幸好本卜者算到西邊有水雲清露可以治病,往西邊巷子找,遇到了一個路過的持明族,這才把治療魔陰身的藥物拿過來,本卜者一定要投訴沒用的丹鼎司!”

鐘離&阮梅:“……”

符玄生氣過後,終於發現現場氛圍有點不對勁。

“發生什麼事情了?”她有點不安的問:“我離開的時候你們都說了什麼事啊?”

“不,隻是老人家累了,我們就不便打擾了。”

鐘離淡笑了一瞬,向店主輸送最後一次力量,確定對方服藥無事後起身告辭。

“幾位貴客慢走……多謝大家幫我照顧奶奶,不然今日我真的不知道要怎麼辦……”

奢摩動作僵硬的將幾人送到門口。

“不必相送,照顧沉醴女士要緊。”鐘離最後看了眼躺椅上沉睡的持明老者,將有態度要表達的阮梅帶走。

當客人都走後,奢摩滑到在門欄前,抱著自己同其他狐人相比略顯粗糙的尾巴,這才驚覺後背出了一身的冷汗。

……

**

直到去不夜候喝奶茶的時候,符玄通過算卦嘟囔幾句:“這樣看你們除了長得好看外,也沒有危險的嫌疑。”

“可為什麼我和你們站在一起,總覺得心神不寧呢?”

她說完就無憂無慮的去拿仙人快樂茶了。

“大哥哥……沉醴女士的意思是,要將龍尊送出仙舟。”

阮梅眨了眨眼睛:“為什麼大哥哥要答應沉醴女士,大哥哥不是打算來仙舟隨便觀光旅遊的嗎?”

阮梅想搶劫幽囚獄裡麵的龍尊卵明明是她的活啊!

鐘離聞此挑眉,像是在問阮梅說這話的時候她自己信嗎?

“我雖然不是仙舟持明族,卻得到了不朽的饋贈,回贈祂的子嗣是我應儘的責任,所以在見到阿阮後,我便在考慮如何為那枚龍尊卵找一名未來照顧之人了。”

鐘離穩穩的用春秋筆法解釋道。

阮梅像是明白了什麼:“原來如此……”

——是她嗎?

她想大哥哥一定知道一些自己不清楚的事情,但現在最重要的是和鐘離一起用盾構機打穿幽囚獄!

既然目標一致了,他們還在等什麼呢,趕快動手啊!

說乾就乾,阮梅當即決定衝出不夜侯去做法外狂徒、嚴謹的研究員、羅浮龍尊的未來監護人、神秘不朽命途的光榮破壁人、仙舟的社會不穩定因素、卑鄙的外鄉人……

——好像這裡提到的名字太多了,幽囚獄可能裝不下。

鐘離頗有些無奈。

少年略微彎下腰,抬起一隻手指在唇前擺了擺,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但唇形明顯是個“噓”字,如水般靜謐的眼眸閃過一絲笑意。

“想要帶走羅浮的前任龍尊,政審可是很嚴格的。”

“所以,有違良俗的事情交給許下承諾的人來負責,阿阮隻用記得,不知者無罪,做個好孩子就沒事了。”

“……”阮梅愣住了,片刻後懂事的點了點頭。

“大哥哥也是好人。”阮梅靠近鐘離,伸出小拇指意思是要拉鉤,她挺起肩膀認真的許諾:“我現在幫不了大哥哥,但是等我長大了,智識派係的天才俱樂部定然會有我的席位。”

“到那時候,無論大哥哥要做什麼,阿阮都會儘最大的努力幫忙的!”

鐘離嘴唇微微地揚起,同小女孩拉鉤約定,卻沒有動用任何魔神的契約束縛之力,去認定這則承諾。

“好,一言既出。”

阮梅也露出小女孩那種愉快的笑意,聲音清脆的道:“就算是巡獵的光矢也難追!”

“阿嚏!”

不遠處帶著仙人快樂茶回來的符玄頓覺一股惡寒。

——是不祥的預感!

不對,卦象顯示倒黴的不是持明龍師嗎?

怎麼有變成她自己的嫌疑?!

……

**

第二天,符玄又在不夜候見到了將軍讓她照看的化外民。

隻是這一次阮梅被鐘離送到現場,鐘離卻借口有事,悠然離開,怎麼勸留下來都不行。

符玄覺得她這裡被鐘離當做了幼兒園。

但符玄小姐沒證據。

在奶茶店前,符玄和金盆洗手不再打幽囚獄注意的阮梅麵麵相覷。

符玄終是忍不住了,看著鐘離離開的背影,她對阮梅道:“真是奇了,我回去用窮觀陣重新算了一遍,阮梅小姐,我可以算出你的未來,卻依舊看不清那位鐘離先生的命理。”

“上一個讓我看不清的人還是星神的令使。”

可這世界上的令使總不能批發吧……

符玄真的很奇怪,好奇這兩人來仙舟究竟抱著怎樣的目的。

阮梅一臉純良的小口咬食籮裡的蒸酥果餡點心,反正大哥哥讓她待在這裡,因為鐘離有事要去幽囚獄附近踩點處理。

劫獄已經步入正軌。

大家都有光明的未來。

“按照流程,明明我應該給你們做導遊的,真頭疼,本卜者怎麼就被說服,放任那位鐘離先生隨便走了?”

符玄默默扶額,覺得對方處事滑不留手的特彆像將軍,老是不經意間把她的打工人PTSD給喚出來。

接著,符玄又略顯幸災樂禍,她想起昨日金人巷有關於羅浮新龍尊降臨的流言。

對於此事,羅浮龍師氣急敗壞,連夜上訪神策府,然後被景元的太極氣個半死。

總之,自己的忙碌固然遺憾,看龍師們組團破防更著實帶感。

也讓留在神策府述職的符玄得知,如今持明族內部確實有不承認現任龍女為龍尊的嫌疑。

且龍女隻知道有其人,但誰都沒見過。若非她是太卜司的,可以窮算出真假,怕也幾乎要和市井上的人一樣懷疑持明自從內亂後,龍尊就不再誕生了。

不過儘管未曾見麵,符玄依舊覺得那位龍女命途坎坷。對方雖生來尊貴,但天天被龍師們關著在自己家坐牢,也是挺倒黴的。

一不留神間,符玄將心裡的話念了出來。

阮梅微微偏頭:“……龍女。”

她輕聲道:“持明族化卵重生,曆代龍尊都是一人,飲月君的卵在幽囚獄,又怎麼會出現龍女?自黃金之心上開始,我便一直聽到這個稱號,看起來很有趣,我很想見一見仙舟的龍女。”

“哦,不小心說漏了,做卜者就是這點不好,天機都泄露習慣了。”

符玄大腦風暴片刻,好似在思索阮梅的要求會不會和仙舟未來,以及自己明天能不能喝到仙人快樂茶扯上要命的關係。

但想到龍女被龍師們關在族內,想見也見不著,符玄有些無奈的表示持明族龍女是前任飲月君指定的,生來就有持明族龍尊的特征。又奇怪為何阮梅這個化外民為何知曉龍尊都是一人,這隻是在少數仙舟高層中流傳的傳聞,甚至連持明族的龍師都不能完全確定。

“曆代龍尊都是一人,為何這般推測?”

“不對嗎?”

阮梅把梅花糕放下,態度端正:“阿阮來自博識學會,學會是這樣研究的。”

符玄態度也很端正:“博識學會這塊磚,本卜者都看你搬累了。”

阮梅:“……”

可她就是知道呀。

掐指一算後,符玄看了眼四周,突然改口道:“是鐘離先生告訴你的嗎?”

畢竟在符玄眼中,兩個化外民裡麵還是更像龍尊的那個更可疑一些,說不準那位就是來仙舟登基的古國皇帝。

“?”阮梅有些遲疑,無辜的想難道不是自己要養龍尊的嗎,為什麼要懷疑大哥哥,不去懷疑她,難道她在黃金之心上沒同那位景元將軍說清楚嗎?

阮梅麵露疑惑,但聽鐘離的話,還是保持了默認的表情。

她說:“阿阮不知道,但是大哥哥是個好人。”

“好吧……”

符玄神色漸緩,相信了一個天真無邪的化外民小女孩的保證——仙舟外關於龍尊的猜測也不少,兩個化外民也許是猜測的仙舟傳聞,卻恰巧說到了點子上。

而鐘離和阮梅這兩個化外民來的不湊巧,就算黃金之心不掉落,此時也是仙舟的多事之秋。

為了幽囚獄的龍尊卵,持明族和除丹鼎司外的五禦一直在通過官方文牒打嘴仗,就是為了確定未來那枚龍尊卵的去向,使得仙舟如今平靜中中藏著一鍋熱油,水一加就能到處濺射,傷及無辜。

可符玄也沒有從窮觀陣中得出任何危險的預警,這說明鐘離和阮梅兩人當和仙舟的派係無關——說不定這兩人就是慕名前來玩鍥鑿六合的。

符玄皺眉一口氣喝完了三大杯奶茶,知道鐘離不會立馬回來,她乾脆問阮梅願不願意一起到太卜司的書庫去看書。

又見阮梅同意。

符玄在不夜候給鐘離先生留下消息後,如上班帶孩子一樣,同阮梅一起離開了奶茶店。

離開的兩人並沒有反偵查意識。

在路過金人巷的時候,一道紫白色的小影子跟了上來。

而於巷子另一側,兩個尋找丟失龍女的持明族一邊找一遍交談。

……

“已經兩天了,再找不到龍女我要發瘋了!”

其中一名持明族對另一名持明族歇斯底裡:“啊啊啊你對仙舟人的魔陰身怎麼看?!”

“我為什麼要在乎這個?”

另一名持明族眼中帶著血絲,精神無比正常:“我隻是一瓶剛被放生的鱗淵冰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