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酒令(1 / 1)

雷聲巨響,令午睡的陸安坐起,打眼一看窗外,竟是下起了大雨。

陸安側頭看了一眼自己手工做的日曆,數了一下圈圈:“離端午已經過了十六日了。”

這些天她每日練字念書去州院學斷案,日子過得無比充實。今天又是一日休沐,她下午不用去衙門,本來打算好好睡一覺的,沒想到五月天的雷陣雨直接催醒了她。

陸安慢吞吞洗了臉後,索性賞起了雨景。雨勢慢慢變大,風也大,吹得簷下燈籠搖搖晃晃——雖然她沒錢買風油,但是衙門還是要掛燈籠的,方便哪一天晚上官吏需要通宵辦公。

除了風聲雨聲,一切靜謐。

然後,陸安就聽到了腳步聲。

一個人撐著一柄朱紅色的傘,從衙門前院走向後院,而後敲響了她的門:“九郎可在?”

這個聲音是……房州知州?

他們可從未有過交集。

而且,是什麼事情能讓一州之長親自過來,身邊還沒有其他人?

陸安很是訝異,走過去開門:“州尊請入。”

房州知州進屋簷下時,已經把朱紅傘收起來了,此刻他搖了搖頭,道:“身上衣服有水漬,便不進去了。九郎,我且問你一件事,你可會行酒令?”

陸安點點頭:“會些許。”

大學時和同學玩過不少次,都是模仿著古人的酒令玩的。

“那便好。”房州知州登時笑眯眯起來:“官家欲大赦天下,赦免對象僅限於配隸之徒。”

陸安沒想到驚喜來的這麼快。

短暫的錯愕後,她立刻發問:“可是有什麼條件?”

房州知州撫掌笑道:“九郎聰慧。”

隨後道:“畢竟配隸之徒,多是罪犯,也不能隨意釋放。官家的意思是,隻放一些有深刻悔過意味的隸徒。”

陸安一下子抓住了重點:“哪種情況方為有深刻悔過意味?”

房州知州讚賞地看了陸安一眼,道:“以八行為標準。”

他理所當然覺得,陸家九郎會知道八行是什麼,這是常識,不用說。

也幸好陸安確實學過這個知識點。

八行,就是指八種美德:孝順父母、友愛兄弟、與內親和睦相處、與外親和睦相處、講信用、體恤地方百姓、忠君、明白義與利的區彆,保持和諧。

具備八行的士子,可以直接免試進入太學上舍。

——其實就是隻看人品,有沒有才華無所謂。

而誰具備這些美德,夠不夠八種,那就得看地方官願不願意扶持你了。

陸安麵色凝重起來:“是要八行俱全嗎?”

房州知州給她吃了一顆定心丸:“不必,隻需符合其中一項即可。你既然會行酒令,就隨我去參加一場宴會,拿出你的文采來,將名聲打出去。如此,便能通過此次特赦,脫離隸身。”

房州知州頓了頓,又道:“不過此次你會有一些競爭對手。他們未必是隸徒,也可能是某些大族看重了配所哪個人才,決心幫扶對方,賣對方一個人情。不過你且放心,隻要你將才華施展出來,對外有個名頭,不會有人能夠搶你名額。”

陸安懂了。

她有後台,內定了。

她也心知肚明,平白無故,房州知州為什麼要這麼關照她——肯定是陸山嶽向房州知州說了什麼,讓房州知州明了,陸家如今的想法就是傾向於把資源給她。

那陸安就不客氣了:“多謝州尊栽培。”

——反正她不說,房州知州沒反應過來要說,那她就當不知道陸山嶽出了力。

*

五月的雨,來的快,去的也快,等陸安到了開宴會的地方時,烏雲已經散儘,又是一片晴朗天空了。

陸安隨著房州知州步入堂中,他們是壓軸出場——後麵還有個房州通判沒到,這一刻,場內所有秀士儒生都看了過來,如同銀幕一下子聚了光。

陸安心理素質極好,被這麼關注也沒有怯場,泰然自若地行在房州知州身側。

便有一個中年文士走過來,含笑道:“我說州尊為何姍姍來遲,原是接神仙人物去了。”

看向陸安:“不知郎君姓第?”

陸安拱手一禮:“某姓陸,於家中行九。”

——當世人相遇,基本都是詢問對方姓第,而非姓名,皆因如今士大夫以被旁人稱呼行第為榮,上行下效,社會風氣便成了如此。

那中年文士便笑:“原是陸九郎。”

然後便是房州知州的輕聲的介紹,也是將陸安引給大眾,引向台前的一次交互。

陸安就知道了,這次宴會,房州五大家族都來了。

五大家族之首是趙家,自薪朝開創以來,從首次科舉到現在,竟有足足二十五人登第,其中二人官至尚書。

其下便是戢氏,是新興的家族,一門五進士,父於太平五年中第,官至兵部侍郎,其四個兒子全是進士出身,長子官至參知政事,次子得任國子博士,三子如今是太中大夫,四子也是京官,任太常寺奉禮郎。

餘下三家,在本朝也出過一二名人,這才使得他們發展為本地望族。

大家都是麵子人,自然不會出現有人跳出來當著房州知州的麵挑釁她,貶低她這種事,長輩一口一個賢侄,同輩親切稱呼九郎,一片和樂融融。

趙公麟也在場,他遲疑良久,還是蹭過來,小聲問:“陸兄,你既然認識州尊,之前怎麼會那麼……落魄?”

很明顯,他要是搞不明白這件事,今晚一定會在床上輾轉反側的。

陸安手一抖,展開折扇,輕輕遮住兩人的臉,也小聲說:“那時還不熟,這兩日才攀上的。”

趙公麟他信了,恍然大悟之後,又小聲說:“那你可要小心朱家那邊,朱三十一直想拜州尊為師,但州尊對他一直冷冷淡淡,他這個人可是鉚足了勁要在這次宴會上一展胸中才學,州尊對你另眼相待,他家長輩肯定會針對你。”

陸安微訝:“他家長輩還敢當眾不給州尊臉麵?”

趙公麟老實地說:“那倒不會,隻是他們家慣喜歡換題,這一題比不過你,就換下一題,總有一題能勝。然後他家給房州交了很多稅,州尊通常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朱三十這個人彆的不說,才學方麵倒是很……唔……”

遲疑半天,他挑出一個詞“均衡”。

“哦?”陸安眉眼十分平靜:“那不巧,我才學方麵也很均衡。”

有人輕輕敲了一下扇麵,陸安收起折扇,就見房州知州忍俊不禁的臉:“莫要再說悄悄話了,該入座了。”

如此親切,令得周邊人頻頻相望。

其中一道目光牢牢盯在她身上,在被趙公麟提醒後,這道混在人群裡的目光就明顯得像是湖麵上潑灑的汽油,隻差一點火星子,就能呼啦一下燃燒。

陸安壓根沒有去看到目光來處到底是誰,徑直落座,開宴。

唐宋年間和現代不一樣,現代喝酒是在飯前上酒,一邊喝一邊等上菜,菜到了之後邊喝酒吃菜邊聊天,但是唐宋年間皆是食後飲酒,飯前和飯中上酒,那是不通禮數。

薪朝和大宋相似,也是在眾人飯飽之後,將酒端上來,然後房州知州就笑著說:“有酒無令怎麼行,不然行個酒令吧。”

在場人一下子就好像氣宇軒昂了起來——正餐來了。

隨後就是好幾個人識相捧哏,將房州知州捧得飄飄然,而後才有人:“如此,便請州尊設令。”

房州知州笑著說:“宴席正熱,也不做太刁難的酒令,免得擾了大家興致。傳聞《啟顏錄》有言:漢武帝置酒,命群臣為大言,小者飲酒。咱們稍作改動,也行此大言令。”

當大佬的,永遠不用擔心自己的話沒人接,他話音剛落,立刻就有人上道地問做了什麼改動,等聽完之後再誇改得好,改得妙,州尊因地製宜,改動之後更符合宴會氛圍了。

實際上……

陸安聽著,其實不就是:原先漢武帝搞的酒令是讓大臣們在宴席上說大話,也就是吹牛,誰的大話“最小”,就要受罰飲酒。

然後,房州知州改成了,第一個人說大話,第二個人要證明前一個人說的不是大話,是實話,而且要以經史典籍、詩詞歌賦和曲作答,可以尋典,亦可自作,如果無法證實,第二個人就要罰酒。

還得押韻,押“霽”韻。

倒也看不出來改的好在哪裡,反正全場都說好。

大家都說:“請州尊為令官。”

房州知州便笑著說:“好。”

隨後,拿筷子敲著盞沿,在叮叮當當聲中吟唱:“吾與鄧禹為兄弟,同舟共濟,共待雨霽。”

——鄧禹,是東漢年間人物。

他看向房州通判,房州通判沉吟片刻,指那收攏起來的朱紅傘:“禹傘閉!雨傘閉!君與鄧禹千古契!”

房州知州叫了聲好。

——他單名一個晱字,讀音就是“傘”

又到了房州通判傳令,他道:“吾當斃,因好財而刮幣!該說!該說!”

他身後一人順口接道:“說通判屋中開天窗漏囈,怎不是刮幣?”

——民間諺語,貪官荼毒生民、魚肉鄉裡的行為被稱為開天窗,意為這種行為如同揭開百姓的天靈蓋。

緊接著那人又說:“吾父為吾計,家中有兄弟。”

到趙公麟了。他精神一振:“確是箍箍。”

——箍箍與哥哥諧音。他前麵那人今日頭上戴著一個發箍。

房州知州當即拍手笑:“哈哈!對得倒巧,但不合韻!”

“啊呀!”趙公麟頓時懊惱起來,一拍腦袋,然後舉起酒杯,一口喝完,轉手給大家看了杯底,然後擦擦嘴角,看向陸安:“吾見混沌初開神睥睨。”

這回他記得押“霽”韻了。

陸安目中流露思索,而後一笑,叫人拿來一枚雞蛋,打在碗裡:“此物一破混沌泄,君可目盻?”

——混沌如雞子,眾所周知。

陸安轉頭看向下一個人:“吾非人乃神裔!”

對方傻眼了:“神……神……算了!不見神,吾見酒中仙去!”

而後拿起酒杯一飲而儘。

滿桌大笑。

接下來又傳了好幾個人,然後又到第二輪。第二輪大家換了位置,這樣更有趣。

房州知州又來人名:“吾見白起人間滯。”

這次是陸安坐他身邊,便笑對:“雪下紛紛便是白起詣。”

又看向下一個人,正是那朱三十一郎:“吾不識肉味至今歲。”

朱家郎君直言:“此時是五月麗。”

這是化用了“三月不識肉味”的典故,三月不識肉味,那五月就識了。

——偏對也是對,就像押韻可以用相似音韻通押一樣。

陸安含笑瞥過去,算他對。

朱家郎君又看向他後麵那個人,說了一個酒令,後麵那個人答不出來,喝了一杯酒,然後看向再下麵的人……

如此兩三輪,賓主儘歡,但是顯不出誰有才沒才。

便見那朱家家主拿出一個頭細屁股粗,類似於不倒翁的玩偶,笑著說:“不如換個玩法,以此於桌上轉圈,轉到誰就誰接令,出令者不能出過於淺顯的令,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