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1 / 1)

他來了他來了,他帶著他的中途換題來了!

在場的許多人都可以說是熟人了,經常一起組局,聽到這話,還有種“果然來了”的感覺。

便有人笑眯眯地說:“好啊,不如讓你朱大官人來轉這個玩意兒?”

朱家家主也不跟他客氣,直接說:“行!那吾就獻醜了。”

說著,將那細長不倒翁放在大圓桌中間,手一拍,它就骨碌碌轉了起來。

在朱家家主滿眼的喜悅下,這不倒翁麵向朱三十郎,細棍腦袋朝著他的方向一倒一回,一倒一回,笑容十分可掬。

“咦?是我。”朱三十郎明顯興奮起來,但又壓著笑意,起身對著朱家家主一禮:“不知此次何人起令?”

朱家家主又對大家說:“公平起見,不若再以此玩偶轉圈,挑一個人起令?這一次便不限韻了,如何?”

房州知州沒有意見,其他人便也讚同了這個想法。

於是朱家家主手再一轉,不倒翁繼續跳起回旋舞,轉了一圈又一圈,止在座中一位王姓舉子麵前。

兩人眼神一觸即分,所有交流都在這一眼中。

王姓舉子也起身,和朱三十郎互相行了一禮,才道:“吾妹雖賢,卻恃才傲物。”

朱三十郎看了王姓舉子一眼,接道:“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

座中數人脫口叫好。

“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這句話,出自《世說新語》裡的《賢媛》篇,講的是一代才女謝道韞嫁給王凝之後,對王凝之特彆不滿,回家和家裡人反諷:“沒想到天地之間,竟有王郎這樣的人。”這事還演變成了成語“天壤王郎”,用來指妻子看不起丈夫。

既然出自《賢媛》,就代表當時社會沒有人覺得謝道韞這麼說就不賢了。正好就接應了上令那句“雖賢,卻恃才傲物”。

還一語雙關,道出此人這麼搬弄自己妹妹是非,很不是人。

在朱三十郎責備的視線下,王姓舉子似乎羞愧得無地自容,拱了拱手便坐了回去,再不敢抬頭。

有著王姓舉子的襯托,朱三十郎一下子光芒萬丈起來,便連房州知州和房州通判兩位尊者都對他露出了讚許的笑容。

朱三十郎似乎覺得自己隻是做了一件常人都會去做的事,不卑不亢地坐回座位上,拿起不倒翁:“接下來是我了。”

而後,開轉。

……

接下來幾次,在場的人基本都被轉到了,但要麼是回不上來,要麼是回得沒有那一句“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驚豔,彼時座中風頭最盛者,隻有朱三十郎。

朱三十郎又是一次被選中,回出了一個很好的酒令之後,手一轉不倒翁,這一次,不倒翁指向了陸安。

兩人目光對在了一起。

朱三十郎的視線裡,帶著些許審視。在他眼中,陸安是一個溫和、俊朗、有氣質、才華也不錯的郎君,但,有些無趣。

像陸九郎這樣的人,朱三十郎知道該怎麼對付:他們雖然有些才華,卻不會變通,做事抓死理,才會顯得無趣。

於是就笑道:“陸兄且聽:吾好奢侈,白玉為堂金作馬,日擁嬌妻美妾為樂。”

這也確實是大話,因為朱三十郎要養望,整個房州士族,無人不知他為人節儉,不近女色,腰間還時常彆著一卷書簡。

——這又是在側麵提醒房州知州,他朱延年是怎樣一個優秀的人。

朱三十郎自己出了酒令,在場眾人便又看向了陸安。

他們又不瞎,完全能看出來朱三十郎在單方麵對著陸九郎暗潮洶湧,這給的酒令,也不是什麼能夠輕易對上的東西。

而從用不倒翁之前的行酒令裡,陸九郎的回複向來都是出彩但不驚豔,隻怕這會兒要低朱三十郎一頭嘍。

*

所有人都以為還要等一會兒,哪曾想陸九郎手執合起的折扇,遙遙向著朱三十郎腰間書簡一點。

“書中自有黃金屋。”

隻一句話,便顯出其人文字功底深厚,直擊要害。

房州知州眼睛頓時亮了起來。

“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黃金屋……好好好!好極了!此句應當裝裱!”

戢氏來的不是家主,家主正在汴京當兵部侍郎呢。來的是家主的弟弟,雖未中進士,學識卻也不差。

此刻他聽到“書中自有黃金屋”這一句,本來漫不經心的視線,一下子定格在了陸安臉上。

以前從來沒有人把讀書在明麵上和錢財扯在一起,大家都知道人生在世,絕大多數人念書考科舉,都隻是為了一個功名利祿而已,談不上夢想、理想,但大家也都在異口同聲扯虎皮,說:讀書人當富貴不能淫,當視金錢如糞土。

陸九郎此人,是頭一個將讀書和這些阿堵物聯係起來,赤裸裸的用黃金利祿來引誘人讀書。

足以見其實用至上的心理。

但是……但是……

“妙啊。”戢氏低聲讚歎。

這便是敢為天下先。

一個連功名都還沒有的小子,竟敢直接撕破遮羞布,將最本真的東西盛給世人看。天底下有這種勇氣的,絕不多!

若他再年輕個一二十歲,看到這句話,隻怕更要一心撲在科舉上,不討黃金屋絕不止息。

而朱三十郎駭然地盯著陸安看,整個人都好似成了一個詭異的靜止符號。

這人居然?!

什麼板直性子,什麼不擅應變,都成了笑話。即使是這個問題是正好問在陸九郎長處,這個回答也足夠他揚名。

循規蹈矩?有這樣對金銀美妾談笑從容的循規蹈矩嗎?!

朱三十郎嘴唇動了動,想說一些話,但又不知道說什麼,聽到身旁好幾聲深深的吸氣聲傳來,視野裡的光彩便好像都被吸走了,隻餘下眼前一黑。

為了今日,家中提前半個月讓他來思考什麼樣的酒令才能技驚四座,他日琢磨夜琢磨,從人性琢磨到典故知名度再琢磨到旁人能不能立刻想到答案,筆杆子被握住的地方都琢磨得光滑無比了,才想到那句“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

但現在,徹底完了!

“書中自有黃金屋”一出,誰還會記得他?!

珠玉在前,誰還會覺得朱三十郎豔驚四座?

朱延年閉了閉眼,一時頹然。

在座中,唯有趙公麟心情忐忑。

他看得出來其他人都被這句震撼到了,可他左看看右看看,屬實不知這句話到底好在哪裡。就像他看忘秋先生的詩詞文章,隻是覺得特彆好特彆合心。

然後,就聽陸九郎慢吞吞接了後麵那句:“書中自有顏如玉。”

“砰——”

趙公麟還在苦思冥想用什麼詞來形容這兩句話的優秀,然後直接被趙家長輩從椅子上按肩膀按歪了身體,整個人摔在了地上。

人還懵逼著,又被自家長輩直接拎起來,聽到對方低著聲音,語速極快:“咱們家交友不看什麼門第之見,你既然覺得這陸姓小子能夠相交,就不需要顧及太多,多多走動,可彆淡了交情。”

趙公麟:“啊?”

錢和色,自古以來都是絕大多數人追尋高位的第一驅動力。

光有“黃金屋”時,這句話可為上品,但當“顏如玉”一句出來,眾人頃刻間就意識到了,這兩句話合二為一,才是最完整,最有殺傷力的。

趙家長輩死死抓著趙公麟胳膊不放,滿腦子已經在想要怎麼通過自家這個傻人有傻福的傻小子,去交好文壇初起的這顆新星了。

趙公麟本人還迷糊著,隻感覺這個叮囑莫名其妙。

他和人交友,什麼時候顧及過門第了,而且以前家裡也沒管過這事啊,不是隨便他想和誰玩就和誰玩?

盧氏側頭和朱家家主說話,言語裡完全不吝嗇對於“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這句話的稱讚:“天底下,讀書的,不讀書的,都要為這句話瘋狂了。”

誰不想要黃金屋?誰不想要顏如玉?

朱家家主想不想要沒人知道,他隻是笑得很不自在,心裡瘋狂的想歪念頭,想著要不要假裝一下老古板,抨擊這句話太功利了。

然後,他就聽到房州知州說:“本官要以它勸學,傳遍州縣!”

朱家家主一下子就老實了。

他的品鑒能力還在,清楚隻要這句話傳出去,房州讀書人必然會因此變多,更多的家庭都會勒褲腰帶送孩子去上學,房州知州的政績必然會多添一筆。

誰敢攔房州知州,就是和人家的升官過不去。

*

房州知州把進度條拉得過於快了,五大家族過來參宴的人麵麵相覷,都有些措手不及。

這就直接跳轉到用來勸學了?那陸九郎在房州的名望豈不是無人能及?至少房州新一代讀書人,基本上可以預見被這句話激勵著學習的模樣了。然後,每一個人都會知道,這句話來源於陸九郎。

一個不知道哪來的小子,占據了房州最大的名望……

但既然州尊為此站台,各家家主還有戢氏派來的代家主隻能強顏歡笑,表示:“有此話在,房州至少能再添三成讀書人,勸學大功,吾等在此恭賀州尊了。”

房州通判的視線掃過在場許多人,將那些或崇拜或嫉妒或忌憚或茫然的目光收入眼中,微笑著喝了一口酒。

瞧,他之前的判斷完全沒有錯,興金溪陸氏者,必為其子。

如今不就已是眾人視線之焦?他日陸家九郎必然坐於主位,令在宴人,令天下人北麵備弟子禮尊之。

*

朱家家主還打算再掙紮一下,笑著插科打諢:“這話兒真真是石破天驚,不知九郎還有無佳句,某還想再貪一句。”說著將桌上不倒翁往陸安方向推了推。

陸安無可無不可,隨意一轉,但就是那麼巧,不倒翁軲轆軲轆轉完,塗著兩個大紅圓圈的臉就朝著朱三十郎笑了。

朱家家主臉色一下子就難看了起來,正要開口岔開話題,誰知朱三十郎搶先說:“請陸兄起令。”

朱家家主愣了一下,而後驚喜了起來——他從自家三十郎臉上看到了一絲倔強。

以往的朱三十郎雖然學識不差,但人卻缺少了一股衝勁。他一直生活在朱家的庇護下,不論是培養名聲還是增加學識,都是由朱家一手操辦。

從幼年起就有族中進士為他規劃每日看什麼書,學什麼知識,練哪一家的字帖。

稍大一些,外出做什麼事情能夠提升名望,學什麼技藝能夠顯得風雅,對外顯露自己有什麼興趣能夠更方便話題展開,就連交友,都是經過家族調查後,告訴他你和甲交友能學到某某東西,你和乙交友能夠顯出對方在哪些地方不如你從而突出自己,你和丙交友能夠在某某方麵去借他家族的勢……包括拜房州知州為師,也是經過族中計量後,挑出的最合適、現階段利益最大化的做法。

朱家並不覺得這樣子能夠讓朱延年得到真正的成長,但是朱延年本人已經習慣如此了,偏偏他又是族中年輕一代最優秀的子弟,朱家思來想去,找不到改變他的方法,便隻能繼續硬著頭皮做下去。

可以說,這樣培養出來的朱延年,順風時會展翅高飛,可一旦受到打擊,就很容易退縮,甚至自暴自棄。

但現在,朱家家主看到了希望,一個能夠讓三十郎更進一步的希望。

於是他又靠坐了回去,看陸安的眼神也帶上了感激。

陸安本人卻是沒有多想,既然不倒翁轉向了朱三十郎,那她就正常出個題便是:“吾乃萬戶侯。”

這已經是很難的酒令了。

窗外蟲鳴鳥鳴,窗內一片安靜,所有人都在思索,如果是他們要怎麼對,朱延年也在思索,隻餘下淺淺呼吸聲。

三五個呼吸後,他臉上帶上了笑容:“君正當高帝時!”

房州知州一拍手:“不錯。這個對得巧妙。”

本朝國姓為柴,然而在【太】【祖】一統天下之前,是他人義子,隨著義父姓高,後來才改回本姓。

而《史記·李將軍列傳》正好有句話叫:“如令子當高帝時,萬戶侯豈足道哉!”

雖然高帝是指劉邦,但文人用典,偶爾隻取字麵意思也不是不行——就是科舉的時候最好不要這麼用。

場中有些人本來跟不上思路,正滿臉迷茫著,好在周圍有人悟到了這點,低聲向他們解釋到底為什麼這句話對得巧妙。

窗外日光映進,鍍在朱延年臉上,能看見郎君臉上細小的絨毛,他聽到房州知州的誇獎,笑的時候,那些細小的絨毛好像也在發著光。

然後,他就聽到房州知州高興地說:“我方才想了個酒令,你們對一對,看誰對得最快最好!”

這話一出,朱三十郎立刻又笑不起來了,他側頭看了一眼陸安,一下子壓力倍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