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五,端午節。
這就是房州通判找她來的原因。
“雖不能讓九郎你出衙門到街上去,但終究是過節,應當好好順從一下節日習俗。”
於是便有通判家中婢女二話不說,笑著要拉陸安,帶她去沐浴。
陸安還不好推辭,端午浴蘭湯是從戰國就開始的習俗,用蘭草等藥草煎水泡澡,祛除邪氣。
隻能以不習慣有人伺候為由,讓婢女出房間。
回過頭來看著房中那個已經放了大半桶熱水,水汽在上方顫顫悠悠蒸騰的浴桶,陸安歎了口氣,伸手解下頭巾,烏發滾滾而落。
從她走上女扮男裝考科舉這條道路起,往後相似的經曆肯定不少。
上官宴請你,你去其家中,住宿時人家總要提供熱水沐浴吧。
友人請你外出遊學,你總不能天天不洗澡吧。
哪怕不洗澡,去人家家裡,人家熱情招待你,婢女端著湯往你麵前俏生生一站,說:“婢為郎君洗足。”那你總不能說:我習慣不洗腳上床睡覺吧,
當然,這麼說也行——隻要你不怕成為同僚口中的談資。
她現在隻能從微弱起,就給周圍人樹立一個印象,那就是——陸九郎洗澡沐浴不愛旁人伺候。
陸安褪去衣物,進了浴桶,濛濛乳白將她的身影籠罩得模模糊糊,水麵上漂浮著蘭草的花與葉,以及其他香草植物,她仔仔細細洗了個熱水澡,又將頭發也洗了,換上婢女提前準備好的葛衣,便喊人進來為她擦拭頭發。
兩名婢女捧著皂角木梳和柔軟的棉布推門進來,而後便是忍不住低呼一聲:“呀!”
眼前剛出浴的郎君真俊呀,長發未束,薄衫淺笑。
“勞煩了。”
說的話也像碎玉那般好聽。
可謂是,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婢女麵色一紅,一左一右上前,一個為她擦拭濕發,另一個仔細著將頭發梳攏,待發絲稍乾,便取來一旁的頭巾,重新為她束發。
等這一係列事情做完了,正好趕上房州通判用飯。他人很節儉,一碗雞絲湯麵,甜包子鹹包子各兩個竟也足夠了,陸安來了,也隻是多添一碗麵,一份包子的事。
房州通判見著陸安,便是眼睛一亮:“九郎真真是風采過人。”
又將手邊端午扇遞給她:“祖宗規矩,持端午扇,驅暑毒、祈福瑞。”
陸安接過端午扇:“謝大人。”
郎君手中多出一柄折扇,那姿態更添雅致風流了。
房州通判十分懊惱自己家裡沒有女兒,不然高低要老著臉皮問陸安,有沒有興趣給他當女婿。
“先吃麵吧。”此刻,他隻能如此遺憾地說。
等麵吃完了,房州通判竟還拿出千錢贈與她:“我瞧你那紙張快用完了,練字是水磨功夫,荒廢不得,你既然叫我一聲大人,喚我一句長輩,這錢你可得收了。”
陸安驚愕地看著房州通判。
一聽這話,她立刻就猜到了對方早已知曉她偷跑的事,隻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
猜出來後,陸安不見任何不安,照樣起身,拱手作揖:“長者賜,不敢辭。”
卻是半點不提自己偷跑的事。
房州通判瞪眼看著陸安,陸安也靜靜回望著房州通判,一雙眼睛黑玉似的亮。
對視了二三息,房州通判突兀地指著陸安,大笑出聲:“有意思,哈哈哈,實在有意思,不錯不錯,就該如此!”
陸安微微笑著,仿若君子謙謙。
——無論如何,不管對方是真猜到還是詐她,她都絕不會先一步承認。
房州通判看她一眼,和她說:“最近你好好待在衙門裡,如果不是我和知州帶你出去,你便不要出門了,切莫將把柄遺漏給旁人。”
陸安點頭應是。
房州通判又問:“你可曾了解過律法?”
陸安道:“暫未涉獵。”
房州通判聽了這話,沉吟片刻,道:“本朝進士會試律義與斷案,明日本官會在衙上斷案,你便旁聽吧。”
陸安一喜:“謝大人。”
*
薪朝的端午節從五月初一開始,一共慶祝五日,但官員放假隻放一天。五月初二時,衙門又開門了。
陸九郎一身葛衣,腰間絲絛紮束,往州院一站,顯得這陰暗地兒都亮堂了起來。
房州通判今日受理的第一個訴狀,乃是父母溺嬰事件。
當案件送到房州通判這個首席法官這裡的時候,一係列證人證詞證物,嫌犯供詞以及仵作相關檢驗,都已經經過一次庭審,收集完畢了。法司也給出了犯人觸犯的刑法條例,依法該判什麼刑罰。房州通判隻需要看一遍判決書,決定是否定判就可以了。
房州通判依照流程,向被告到州院那對父母宣讀判詞:“依本朝律例,故殺子孫,徒二年,是否服判?”
若他們說不服判,堅持有冤要伸,那不論證據有多明顯,都是需要由新的推勘官重新審理這個案件,重來一遍之前的司法程序。
好在這對父母不是那種滾刀肉,本來被告之後就嚇破膽了,他們並不知曉這事犯法,如今一路經過取證、庭審、判決一係列流程,隻敢呆在庭下瑟瑟顫抖,被一問是否服判,便抖著嗓子說:“服、服判……”
陸安站在一旁,手裡還有房州通判給她提供的筆和竹簡,方便她拿在手上作些許記錄。
‘故殺子孫徒二年’——陸安將這條律法記了下來。又將司法過程牢牢記在心裡。
然後是第二個訴狀。
是丈夫狀告妻弟,言妻子父母皆亡後,妻弟不肯分家產與妻子。
對此,房州通判肯定的判決是:“本朝律例,父母已亡,兒女分產,女合得男之半。”
隨後將遺產重新分配,兒子得兩份,女兒得一份。
再然後,命人打了這家女婿幾棍子。因為他作為女婿,去窺伺妻家財產。縱然事出有因,但也需要小懲,以儆效尤。
‘女合得男之半’——陸安又把這條法律規定記了下來。
並且深深感慨:一直以為古代女性是沒有繼承權的,現在看來,至少薪朝(宋朝)還是能拿到三分之一的財產的。
到了第三個訴狀。
這是另一位丈夫,他狀告自己妻子不貞,理由是他外出經商兩年裡,隻在五個月前歸家過一次,然後五個月後,妻子居然產子了。
這本該是一目了然的判決,但是讓陸安詫異的是,房州通判拿到判決書時,竟是沉吟不斷。
他問負責審理犯罪事實的推勘官:“隻有這一處證據?並未尋到奸夫,也未曾目睹和奸之景?”
推勘官拱手回:“是。”
房州通判聽了之後,竟是對堂下丈夫說:“常人確是懷妊十月、九月,然而世間也有異事,非常理能斷。”
然後引經據典,從老子托於李母胞中七十二年,說到華胥妊十六月,生伏羲於成紀,再有鉤弋夫人懷昭帝十四月乃生,還說黃牛羌人就常有懷孕六月就生的……一應奇異月份生子,足足列了十三個例子,使底下商人聽得一愣一愣:“所以,我妻子不是與人和奸,而是我兒子天生神異?”
房州通判撫須頷首。
陸安一臉懵逼。
然後商人就高高興興接受這個判決,攜妻帶子歸家了。
陸安更懵逼了。
待到一天斷案結束後,她人還帶著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房州通判看向她,問:“九郎初逢斷案,感覺如何?”
陸安欲言又止。
房州通判見她模樣,稍一思索,便笑了:“可是對‘懷妊五月產子’這個案件判決有所疑慮?”
陸安點了點頭,在房州通判鼓勵的眼神下,斟酌著詞彙表示:“大人所舉非常例生子,皆是神鬼之說,或是奇聞異事,真實性存疑,為何會判處婦人懷妊五月產子無有疑慮?”
房州通判笑道:“那些確實是神鬼之說,虛幻之言,無法取信於人。”
陸安:“那……”
房州通判反問她:“可是,九郎你能肯定世間一定沒有婦人五月產子麼?”
陸安:“……”
她當然能確定,根據科學依據,五個月,胎兒身上的器官才剛開始發育,肺部更是不具備基礎呼吸功能,能產什麼。
但是,這裡是古代,古人並不知道這一點,他們還以為胎兒在母腹一開始就是有型的。
“大人的意思是……既然證據不足,又無法確定此子必然不是商人之子,便不能武斷決定婦人與人通奸?”
房州通判讚道:“孺子可教也。”
他細細地給陸安分析:“法是法,情是情,法不外乎人情。若我判定婦人之子非是商人骨肉,那這婦人遭遇如何,想來九郎應該清楚。”
“其會被丈夫休棄,周遭鄉親會視婦人為不貞之婦,對她多有唾棄,其子也會成為奸生子,自小多受歧視。”
房州通判緩緩說出來:“然而並沒有嚴實證據證明婦人真的與外人通奸過,怎能令她憑空受此折難呢?”
——萬一,其實不是和奸,是被(逼)(奸),但不敢告訴丈夫呢。
你也不能排除這個可能。
更甚至,在古人眼裡,五月產子是有那麼百萬分之一的概率出現的。
陸安已然明了。
這是獨屬於儒家的決獄方法。情中有法,法中見情。
若是法家來判定,那絕對不會以這樣的方法。
先不說“神道設教”本就是儒家的東西,隻說法家曆來信奉珍惜自己性命的人算不得好人,需要被教育,根據韓非子的說法,在法家眼裡,真正應該受到的嘉獎人是:能為官府去死的人、見識短淺服從權力的人、除了種地沒彆的本領的人、沒有智慧逆來順受的人、不敢反抗隻懂尊上的人、給官府充當耳目的人。
生下父不詳之子的婦人,不符合以上幾種,更符合“珍惜自己性命的人”。因為她生下父不詳之子後,沒有對自己作出相應懲罰。
陸安上輩子在少年時,正逢社會尊法踩儒,她便也受到影響,覺得儒家不是個好東西,但當她心生好奇,去看了法家代表的《五蠹》《六反》《商君書》後,她就發現……法家和現代法治一毛錢關係也沒有!
如果儒家是希望百姓能夠當個順民,那至少還是個人,但如果讓法家掌權,百姓連人都不是了,而是一匹匹牛馬,吃草產奶,無論如何被壓榨也隻像牛馬一樣,甩甩尾巴,低頭愚從。
房州通判看著陸安麵上沉思之色,露出欣慰的笑容,問她:“若是九郎,當如何斷案?”
陸安思索片刻,用了海瑞《治安疏》裡的話:“凡訟之可疑者,與其屈貧民,寧屈富民;與其屈愚直,寧屈刁頑;事在爭產業,與其屈小民,寧屈鄉宦,以救弊也。”
房州通判完全沒想到陸安能總結出這樣一番話,他的心一下子就瘋狂跳動起來了,但他沒有一下子就大聲誇耀,生怕驚擾了眼前人,隻是很小心,很小聲地,謹慎地去問:“為何如此?”
陸安又開始思索了,她想得很慢——刑法不在她的專業範圍。但房州通判很有耐心,他連呼吸都屏住了,隻靜靜看著陸安,眸光微亮。
“唔,因為……法……”陸安頓了一下,臉上倏忽浮現笑容。
她已知在古代,要如何行法了:“若無法可依,唯抑強扶弱而已!”
“好!”房州通判揚高了聲音,已是迫不及待將這一句“好”送出。
他看著陸安的目光,是在看珍珠,是在看璞玉,是在看天下百姓,又將迎來一位父母官。
陸安卻是長揖到地:“今日,安多謝大人教導之恩。”
如果不是房州通判毫不藏私,帶她到公堂上,事後還幫她解析,她許多事情上是不知真意的。恐怕要多跌幾次跟頭才能曉得一些道理。
陸安是真的很感謝能遇上這樣一位賞識她的長輩,為她保駕護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