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陸安說自己手熟,趙公麟便更激動了。
他一把抓住陸安的手,將人拉得更近了一些:“快!兄台快替我看看,此句乃先生舊詞,我知它是好詞,又不知它好在哪兒,你為我品品?”
陸安撿起自己的應試技巧,看了一眼那首詞,語調慢慢,優雅中透著一絲熟稔:“你看,它上片描述的是與友人聚會,這本該是一個歡樂的場景,用詞卻是‘稀’,這代表著作者在享受聚會歡愉的同時,又憂愁著這樣的聚會稀少,自己和友人聚少離多,這使得一件快樂的事情,也變得讓人憂傷了。而下片從這樣的感情中脫離出來……”
將賞析說完後,陸安再用一句話來總結,避免少分:“這首詞表達了作者對朋友真摯的思念之情,以及與朋友互相祝福互相勉勵的感情。”
在場的人哪裡聽過這麼鞭辟入裡,這麼專業的解讀,聽的那叫一個如癡如醉。
便連這紙鋪的主人也是眼中流露異色,深深覺得自己這筆投資沒有投資錯。
趙公麟深吸一口氣,作揖,道:“郎君大才!方才是吾孟浪了。不知郎君是何方人士?如何稱呼?”
陸安擺擺手,什麼也沒說,轉身抱起裝著廢紙和所送紙筆的箱子走了。趙公麟一愣,看著陸安走出書鋪,轉身看向店主人:“他……”
店主人道:“我也不知這位郎君是什麼身份,隻知他姓陸,於家中序九。”
隨後又把陸安索求廢紙的事,以及那句“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一並說出來,然後道:“能有如此見聞與體悟,我猜,他或許來自哪處高門,隻如今家道中落了。”
趙公麟“哎呀”一聲,關注點清奇:“虎豹之駒,雖未成文,而有食羊之意;鳴鵠之雛,雖羽未備,而有四海之心。我真不是個東西,方才竟然還嘲笑陸兄!主人,你去我家裡拿那八貫銅錢的時候,再支二十貫錢,用來換你店裡上好的筆墨紙硯,你且存著這些東西,下一次見到陸兄時,就將東西送給他。”
二十貫錢,說的跟二十文錢似的。
彆說店主人了,趙公麟周圍同樣有錢的舉子此刻也是忍不住微微抽氣。
“趙郎君真是……仗義疏財。”店主人憋出一句誇獎後,又是一聲咳嗽:“其實,關於忘秋先生,我這裡有一支他曾經吹過的洞簫……”
趙公麟一聽,幾乎急不可待地說:“在哪!快帶我瞧瞧……”
*
陸安出了紙鋪門,抱著箱子朝北回衙門。
她深知過猶不及的道理,像剛才那樣子,比起直接把自己的姓名說出來和對方結交,倒不如留點神秘感,讓旁人幫她說,這樣才能進一步加深印象。
等陸安拐過一條街後,趙公麟也興衝衝地抱著一堆“忘秋先生舊物”,還有“陸安對忘秋先生詩詞的閱讀理解手抄版”從紙鋪裡出來,出門就和其他舉子道彆,一路往南走,出了城,直奔自家祖宅而去。
房州本地共有五大家族,分彆是趙氏、戢氏、彭氏、盧氏以及朱氏,這趙氏祖宅坐落於北郊,占山據水,修得富麗堂皇,若皇室宮殿,也被戲稱為“千金萬金造北衙”。
趙公麟一進家門,就直奔自家書齋去:“叔父!叔父!你快來瞧瞧,我今日碰到一人,他比我年紀小,對忘秋先生詩詞的解讀卻更為精妙!”
“哦?”
正在書齋躺椅上睡大覺的儒生頗感興趣地接過來。
儒生姓趙名鬆年,字堅劼,乃是掌管州縣學政的提舉學事,不愛科舉文章,更喜詩詞歌賦。
然而接過來一看,又趕緊把紙丟回給侄子:“太俗!太俗了!你讓我看的這人,對詩詞的看法全然是為科舉而生,過於匠氣,快快拿走,彆汙了我的眼睛!”
又從自己桌上拿起一份詞稿:“不行,我得洗洗眼睛。”
自己喜歡的東西被說成匠氣,趙公麟很不服氣,抱著陸兄大作探頭去看叔父手裡的詞稿:“零落成泥碾作塵,隻有香如故……叔父!這誰寫的詞啊!寫的真好!”
趙鬆年順口答:“陸安,說是商州那邊傳來的佳作。”
*
陸安回到衙門時,麵對狗洞,先把筆、墨和廢紙從箱子裡掏出來,全從狗洞裡塞過去,而後將箱子從牆頭丟進院子裡,自己則再鑽一回狗洞。
隨後,東西全運屋裡,迅速開始研墨。
陸安選擇先練“俗不可耐”的啟功體。當然,俗不可耐是不喜歡啟功體的人的評價,因為啟功體沒什麼變化,風格淺顯單一,被一些人嘲笑為“館閣體”。
而在陸安看來,這樣醇和、乾淨且端莊的字體,會是薪朝這種文恬武嬉的社會裡,科舉考官最愛的字體。
——從應試教育裡浸淫出來的學生,最知道考試用考試專用字體的殺傷力。
陸安慢慢研墨,待墨幾近糊態,鋪紙,蘸筆,下筆之前先預想了字體大小、字形布置,而後一氣嗬成。
上輩子她學書法完全是因為自己喜歡,這輩子卻是為了出人頭地。
陸安已經想好了,考試用啟功體,和人比試、交流書法,就用王羲之的行書。
“陸九郎的身份對外是十七歲,還年輕,我還可以學,我上輩子本來就會國畫,也會些許棋藝,背過無數棋譜,儒經、書法、玄學、策論,這些都可以學,拿出衝高考的氣勢來,不信學不精。”
屋外寒風刮擦枯枝,從門縫裡透進來的冷氣吹得爐裡炭火東倒西歪。陸安聞見了煙味兒。屋裡雖然有炭火,卻也不夠暖,她的手很穩,落筆的啟功體也穩穩當當。
寫了十張大字後,她想:好了,陸家人應該冷得差不多了,可以去刷刷孝順值,並且為今天偷跑善後了。
——陸安很習慣做事先憂敗,這次偷跑出來,她就先預設好了會被抓包的準備,並且提前想好了對策。
孝順,就是這個時代最大的護身符。
陸安將剩下的廢紙疊好放角落裡,用石頭壓好。再把房州通判撥給她的炭火全裝進廚房搜羅來的籮筐中,還有一些米和肉,往背上一背,就往采造務去。據她了解,陸山嶽就被分到那裡負責砍伐和搬運木材。
魏三娘子的身體比常人虛弱,哪怕之前天天鍛煉,如今也才是普通人水準,於是采造務不少人就看到有郎君背著一籮筐的炭搖搖晃晃走在路上,“他”的身形很單薄,白淨的額頭汗涔涔的,眼神卻是十分堅毅明亮。
所有人都看到了“他”走進了配所裡陸家人的住處。
陸家人也看到了陸安。立刻就有人衝過來,一口一個九哥,接過她背上的籮筐,兩眼發綠,像是餓了幾天的狼。熱情得很,不知道的還以為陸安是什麼救世主呢。
“哎呀!九哥,你帶了這麼多炭來啊!大老遠背過來,太辛苦了。還有雞蛋——雞蛋九哥怎不留著自己吃!你自幼體弱,才該補補。啊!還有肉——”
陸家人神色感動,他們又不傻,知道那通判絕不會給他們開後門,這些東西都是陸安從牙縫裡省出來給他們的。哪怕他們是同族,陸安也不是一定要做到這個程度。自古錦上添花常常有,雪中送炭不常見。
陸安微笑地看著他們,視線不準痕跡地在陸家人的身上掃過。
這些人臉麵、掌心、手臂、還有腿部,都有或多或少被樹枝刮傷的痕跡。她走進來的時候,還看到不少熟人氣喘籲籲地搬運著木材,和配所裡其他犯人一起,三十人一組,膝蓋彎曲著,腰背馱著,身體左搖右晃著,緩慢地前進,饑餓和疲憊折磨著他們。
而陸家其他人也不是乾坐著不乾活,他們才搬過幾輪,正在休息。
陸安感覺好感和聲望刷了一點了,又佯裝無意地問:“怎不見二哥?”陸家小輩便神色尷尬起來。
很快,有人小聲說:“二哥在坑治務。”
坑治務要挖礦,比搬木頭更累更危險——很明顯,這個分配是他們想辦法促成的。
他們不滿陸二郎已久,之前陸安的挑撥也挑撥到點子上。這些人沒有立刻動手排擠是因為感覺自己還要仰仗陸二郎,後來發現陸二郎沒用了,便紛紛拋棄了他,還踩他一腳,用來討好陸安。
陸安聽到這話,隻是神色不動,又問:“祖父在何處?”
便有人帶她去見陸山嶽。
陸山嶽得知她帶了東西來,哪怕明知道對方是為了表明自己有孝心,還是禁不住眼中神色一暖:“你有心了。”
又問:“字練的如何?可有鬆懈?”
陸安取出早就準備好的字帖:“請祖父過目。”
陸山嶽根本沒見過陸安練字有成的效果,此刻拿起字帖一看,當時就被驚到了——
這字既有三館楷書的精麗莊嚴,又仿佛透露著一股儒家的溫良恭儉,用筆爽利,結構卻出奇的穩……
這絕對是最適合“頌聖德,歌太平”的字體!
字體還能走這種風格?!
陸山嶽抬頭看向麵前女郎,麵上波瀾不驚,心中已是驚濤駭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