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太陽從雲層間探出小半個頭,灑下些許金輝。
房州道路用的石材鋪路,路闊足有七尺。
陸安走在路上,街道兩側的店鋪被她一個個甩在身後——醫藥鋪、疋帛鋪、金銀鋪、珠寶鋪……但更多的還是飲食鋪子。
街頭甘豆湯的攤子清香盈盈,街尾的蜜棗店尚未營業,扇子鋪門外的小攤子裡賣的是魚羹,陸安猜這家魚羹肯定很好吃,能吸引來不少人,賣魚羹的婦人也很真誠和善,不然扇子鋪的主人怎麼會容許魚羹在自己店外,也不怕沾了味道。
炊餅蒸籠上煙氣嫋嫋,沿途的樹葉輕輕曳響,迎麵而來還有趁著晨曦遛狗的人,看到她時,還含著笑向她點頭問早。
重簷疊疊,天溝排水,陸安很突然地,就有了穿越時空的真實感。
她去問了賣魚羹的婦人附近有沒有賣筆墨紙硯的地方,得知拐過轉角就有一家紙鋪,大約再過一個時辰就會開門,感謝過後,陸安便直接往紙鋪門口一蹲,等到開門後,成為紙鋪今日的第一個客人。
*
紙鋪中多是賣紙,但也有書售賣,卻不是一本一本的,而是一卷卷的書軸,布袋裝著,吊係著標簽,陸安隨便抽出一卷看,簽上用朱筆標著《樂府詩集》卷四一。
禮貌詢問過後,展開一看,上麵每個字都有半寸大小,明顯是手抄字體,用的漢隸體。
“楚調曲上《古今樂錄》曰:“王僧虔《技錄》:楚調曲有《白頭吟行》《泰山吟行》《梁甫吟行》《東武琵琶吟行》《怨詩行》……”
和陸安記憶裡的《樂府詩集》卷四一內容一模一樣。
她又翻了架子上其他書軸,發現架子上書軸雖多,但近百卷竟然隻寫一部《樂府詩集》。
於是默默地離開了這個架子,又去下個架子看,這次架子上擺的是裁好的紙張,旁邊也有標簽,連價格都有,拿起一看“蠲紙一張七十七枚”。
火速放下,又去看下一個架子,“糨紙一張三十八枚”。
也不便宜了……
陸安走完整個紙鋪,發現這裡麵最便宜的是雷州紙,一張售價八枚銅板,相當於四枚胡餅的價格。
好像不貴,但她不可能每次隻買一張。
——而且現在她身無分文。
略微思索片刻,陸安走到櫃台前,輕輕咳嗽一聲:“主人,鋪中可有廢紙,能否均我幾張?”
——這個時代還沒有老板、掌櫃這樣的稱呼,客人對店主人都是直接喊“主人”。
那高高胖胖的店主人聽完陸安的話,盯著她看了數息,隨即咧開嘴笑,露出一口大齙牙。
然後。
陸安就被趕出去了,附贈一句“大早上進個窮鬼,真晦氣”。
陸安拍了拍身上的衣服,歎了一口氣,繼續厚著臉皮去找下一家。每進一家紙鋪就問一次有沒有廢紙,能不能送她幾張,一家家問,每一家都是連連擺手。
陸安也不意外,就算是有廢紙,紙鋪估計也是要搬去碎紙搗爛重造的,這樣造出來的紙叫“還魂紙”,賣的也不便宜。
到了第十六家紙鋪,看著十分破舊簡陋,牆壁灰撲撲的,架子多處凹陷、破裂,紙張倒是看著很新,陸安拿手去摸架子,沒有灰塵,想必店主人每日擦拭打理十分用心。
但陸安想了想,還是轉身打算走。
——總不能討紙討到不富裕的人家裡。
然後被櫃台後麵的店主人叫住:“兀那郎君,可是有什麼難處?”
陸安拱手一揖,道:“本想討些廢紙來練字,但看主人家也囊中羞澀,便不好張口。”
店主人一怔,視線落在陸安手上,那裡有雪天凍出來的瘡,再看陸安身上的衣服,邊緣多有綻線,便猜這是一位貧民學子。
店主人便問:“郎君可有功名?”
陸安搖頭:“尚未參加解試。”
店主人又問:“既然家貧,為何不去圖謀生計,反而四處討紙,非要求這個學問?”
陸安想了想,說:“在下如今孑然一身,雖也有親人,卻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既然如此,為何不能試著搏個前程,魚躍龍門。”
店主人笑道:“郎君雖小,口氣倒不小,科場年試圖魚躍龍門的學子多如牛毛,可真正成龍的,屈指可數,多的是人糊裡糊塗從年少考到白首。”
陸安隻道:“事在人為,待在下真的考不下去,要餓死了,自然便會放棄了。”
店主人說:“可你如今,連份紙筆都沒有。”
陸安眨著眼睛,重複一遍:“事在人為。”
店主人失笑出聲,複又再次打量起眼前郎君——這人做著討紙的事,卻一點都不忸怩,一派落落大方,眉眼未語先笑,很是俊雅。
店主人年輕時走南闖北,見過許多人物,心中明了,像眼前這種臉皮厚,做事不擇手段,又敢想敢做,氣質偏生也非同凡響的人,絕大多數都會有不小的成就。
便道:“這樣,我給你出一道題,如果能答上,我店裡的廢紙都送給你,還額外給你一些舊筆粗墨,但你若答不出來,便請出門。”
陸安再次拱手:“還請出題。”
店主人沉吟片刻,徐徐道:“既然你要魚躍龍門,沒有學問可不行,你便說道說道,學問是何物。”
陸安想也不想,琅琅出口:“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
店主人很是驚訝:“這是你自己想的,還是他人的話語?”
陸安麵帶笑意:“這是第二個問題了。”
店主人哈哈大笑,起身從後麵小門出去,不一會兒,竟是抱出來一個箱子,打開給陸安一看,裡麵疊滿了廢紙,還有著答應她的筆和墨,筆尖都分叉了,墨也聞著有股怪味。
陸安粗略一掃,那紙的厚度至少也有千張了。於是萬分感謝:“在下姓陸名安,行第為九,多謝主人相助,來日定當報答此恩。”
店主人笑而不語。
店門口經過好幾個白衣襴衫的書生,談笑自若,針砭時弊,眉宇間飛揚的氣質十分奪目。他們身邊還跟著好幾個書童隨從。明顯家資不薄。
店鋪不大,他們經過時恰好聽到陸安說會報答的這句話,轉頭打量了她好幾眼,重點是看她身上半舊不新的衣服,還有手背上皸裂得十分厲害的皮膚,沒忍住,發出一聲嗤笑。
這些公子哥兒倒也沒揪著她嘲諷,隻是發出一聲嘲笑,便好似眼高於頂,就要揚長而去。陸安瞧了他們一眼,也沒吭聲。
——白襴是舉子的常用款式服裝,這一群公子哥兒,全是舉子,已經通過了解試。
隨後,就見本來要走的舉子們,位於中央那人眼尾掃過店中書架,臉上露出驚喜的神色,轉身快步進店,拿起一本《忘秋詩集》翻了幾頁,驚喜道:“煩主人告知,可是忘秋先生又出新作了?”
店主人笑著說:“有新作,也有舊作,各為半數。整個房州,隻我家有這書。”
那舉子毫不猶豫:“多少錢!我買了!”
充斥著財大氣粗,沒想過討價還價的氣息。
店主人咳嗽一聲:“我這書,特意采用了白口、雙欄的版式,紙乃椒紙,不俱蟲蝕,墨為‘墨仙’所造之墨,遭濕不敗,就連那字,也是拓印了一位書法好的……”
那舉子不耐煩道:“你直接說加價到多少就行了。”
店主人比了個手勢:“八貫銅錢。”
那舉子便喜笑顏開:“也不貴嘛,記我賬上,我是趙家的,趙公麟,你拿張紙來,我給你蓋個印信,回頭上我家門找賬房拿錢。”
“房陵趙氏?”
店主人便也一樣喜笑顏開了。旁邊陸安看著那薄薄的一本書(這家店裡賣的倒不是書軸了,可能是因為比較難打理?),大概不足五十頁,居然賣了八貫銅錢……憑借她的砍價經驗,以及看店主人笑得見牙不見眼的樣子,對方所獲利潤絕對超過60%。
嘶——
陸安看向那趙公麟,眼神也親切了不少,這人……長得好像印鈔機啊。
趙公麟把書買下來後,也沒走,就站在店裡迫不及待地看了起來,看著看著,“咦”了一聲,呼朋喚友:“你們快看,忘秋先生居然把詩句改了,我記得他之前這句分明是‘漁人忽驚起,雪片逐風斜’,怎麼現在改成‘漁人忽驚起,雪片落蒹葭’了?”
於是這些舉子紛紛圍過來,湊著腦袋看,紙鋪裡一下子就充斥起了嗡嗡的討論聲。
“‘雪片逐風斜’這麼好的句子,怎麼改了啊!但是我看著,又確實覺得改成‘雪片落蒹葭’改得更好了。”
“可到底好在哪裡呢?”
“忘秋先生到底有什麼深意?”
討論了一會兒都沒有討論出來一個所以然來,旁邊突然插進來一句話:“起是急起,落為緩落,如此一急一緩,有起有落,動靜結合,層次分明。而原來那句詩中,以‘忽驚起’對‘逐風斜’,過於緊繃了。不若‘落蒹葭’意韻柔和。”
“原來如此!”
“兄台大才!”
眾人紛紛稱讚,讚著讚著……不對啊,這聲音怎麼這麼陌生!
轉頭一看,就看到是之前他們不太看得上眼的窮書生此刻正站在他們身邊,對著他們微笑。
這些舉子自己回去推敲,未必不能推敲得出來,可惜,陸安更快。
眾舉子震驚,連稱呼都不由自主換了:“兄台竟然一眼就看出了忘秋先生修詩之真意?”
陸安謙虛地說:“無他,手熟爾。”
你考試要考詩詞賞析,你也能一眼就知道重點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