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完陸五娘的好感,陸安吃起了燒餅。
古代沒有保溫箱,大雪天這麼一走,寒風一吹,燒餅又冷又硬,陸安發誓,自己從來沒有吃過這麼板硬的東西。
而且做法也彆具一格——味道很淡,絕對沒有放鹽。
連著喝了幾口冰水,陸安才把那個燒餅吃完。正要再喝兩口水解決那噎嗓子的感覺,遠處突然傳來響動。
“匪徒!前麵好多匪徒!快跑,快跑啊!”
前去探查周邊情況的將校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跑回來,手臂瘋狂搖晃著,人也因跑動而晃著,像一個在風中飄搖的充氣玩偶。
這呼喊聲在將校和陸家人之中引起了一陣騷動,有人拿起武器要去前麵守衛,有人偷偷想跑,還有人沒頭蒼蠅一樣亂撞,鬨哄哄一團,場麵如同亂麻,剪不斷扯更亂。
“砰——”
一聲巨響將場麵滯停,大夥兒條件反射看向聲響處,第五旉站在馬車車廂前麵,他將手中剛敲過轅木的棍子往雪地裡一扔,慢條斯理地理了理衣襟,冷斥一聲:“閉嘴!”
此時已經能看到匪徒了。
大約三十來個劫匪沿著山路行走,與他們撞了個正著,雙方約摸五十步的距離,跑是跑不了了。而那些看到他們的匪徒,居然會些許兵法,直接拿著刀、叉、木棍從左右兩側包抄而來。
“聽我號令。”
雪天的陽光並不盛,但也還是為第五旉的外觀鋪了一層金粉。
“陸家會武的站出來,頂在左右兩方,自家老弱婦孺自己不保護,那就休怪將校保護不力了。”
——為了以防萬一,將校們是準備了多餘的武器的。
陸家人沒有麵麵相覷,他們眼睛裡露出強烈的光芒。
陸二郎毫不猶豫地接過一根棍子,站在最左邊。
陸七郎自覺自己也還算健壯,要了一把刀,也頂了上去。
陸家鍛煉過身體的人陸陸續續上前。
薪朝的文人並非全部不會武——這個社會有一個不會明說,但是絕大部分文人都會偷偷做的事,那就是暗地裡習武。
萬一……咱們是說萬一,文試考不過,又覺得自己以後都沒希望了,那我轉進如風去考武試也很正常吧?
沒有東華門唱名尊貴,但過了大大小小也是個官啊!
第五旉又指揮:“將校往最前麵。老弱婦孺在最中間。”
“動手!”
喝完後,他將從車廂裡帶出來的弓箭舉起,毫不客氣地挽弓就箭,箭頭晃著太陽光,“嗖嗖”直射,頃刻之間沒入一個匪徒的胸口。
匪徒衝勢嚇得一停,但又掂量著對方人不夠他們多,一咬牙又嘶吼著衝上來。
陸七郎大吼一聲,舉著刀,直接跳入匪徒群中,試圖大殺四方。一開始真讓他用精妙的刀法傷到幾個匪徒,但是當更有戰場經驗的老匪徒拎著鐵叉靠過來,也沒有什麼招式,就是快速地一抽一插、一抽一插,平平無奇,但是打亂了陸七郎的招式,他一下子就懵了,想不起來下一招應該出什麼,被撞得連連後退。
陸二郎倒是表現得相對好一些,但戰場上的慘叫、呐喊、血花四濺都讓他麵色煞白,幾欲嘔吐,好在他運氣好,直接一棍敲破他對麵人的頭,匪徒倒下後,那兩邊本來在一起圍攻他的匪徒心下一怯,下意識轉身就跑。他們一跑,帶動著好幾個匪徒跟著跑,畢竟不是軍隊,看到隊友受傷就會想要潰散。
但跑的人並不多,其他人又把他們頂回來了。
陸二郎繼續勉力進攻,卻沒有注意,以前圍繞在他身邊的同齡人,並不似往常那樣護著他,隻是在悶頭自己戰鬥。
其他陸家人,還有將校身上都掛了不少彩。這些將校倒是經曆過不少真正的戰爭,但是古代冷兵器打的就是人數和士氣,在二者相差不大的情況下,官兵還真不能說穩勝匪徒。
第五旉摸了一下自己右手大拇指上的扳指,調好的扳指位置輔助著弓弦的拉開,他立在轅座上,又是數箭射出,每一下都能精準紮進匪徒的咽喉。
鐵叉紮入血肉的悶破聲,長箭撕破空間的呼嘯聲,樸刀砍肉的剁骨聲,慘叫聲,怒吼聲,各聲交雜,陸安幾乎要大聲喘息,這個時代的殘酷性穿越死生的界限,第一次在她麵前撕開。
肉渣飛濺,身體本能地惡心。茫然、恐懼、畏怯、悲哀……種種情緒將大腦攪成漿糊,直至最後彙聚成一個清晰的想法:
當官!考科舉,當官!這個時代,隻有這條路能活下來!!!
血腥味越來越濃鬱,陸五娘幾乎已經能踩到血跡了,她害怕地捂著嘴,努力不讓自己尖叫出聲。
押送罪犯的部送人曆來不會多派,像他們這一隊也才十個人,所以才會被這群匪徒擊退。
但儘管己方顯露疲態,第五旉依然目光沉穩,視線先後從匪徒手上的翻草鐵叉、粗劣削出來的木棍,還有破舊的衣服、開洞的草鞋上掃過,心中有了些許計較。
隨後他喚來身邊的小太監:“將馬車內那幾箱鐵錢拿兩箱出來,撒去最前麵。”
小太監們僵硬地往前挪動,到了最前方,哪裡敢多撒,直接把箱子一踢一傾倒,任由鐵錢滾落一地,自己扭頭就跑。
將校跟著第五旉,不缺賞錢。陸家人雖說被流放了,但也曾見過世麵,根本不會去狼狽撿錢,隻有……
“錢!!!”
匪徒們眼睛都紅了,哪裡管這還在戰場上,能撈得著的都撲地上,瘋狂將錢拾起來往衣服裡塞。
形勢一下子就亂了,不少匪徒還被將校趁機砍掉腦袋。
後邊匪徒首領勃然大怒:“你們在乾什麼!拿下他們後有的是鐵錢!都給我起來!彆撿了!”
然而多的是匪徒充耳不聞,隻顧著撿錢。他們覺得自己又不傻,真等打贏了,打完了,這錢被統一收起來後,難道還真指望論功行賞,依次分發給他們這些小弟啊。
還不如現在偷偷撿起來收好,問起就說是自己的私房錢。
於是不管匪徒首領怎麼怒吼,怎麼催促,都少有人去聽令,每一個人都想著彆人會聽,自己要多撿些錢。
人心散了,匪徒人再多也不是將校們和陸家人的對手。在第五旉的指揮下,匪徒直接被斬了個七七八八,登時作鳥獸散。
*
彆看這場戰鬥裡受傷的人不少,結束得卻是雷厲風行。
陸山嶽遙遙望著那位大總管,周邊是小太監撿鐵錢丟回箱子裡的聲音,叮當作響。
“想不到……”
他之前對第五旉持有對宦官的偏見,一直以為對方去軍中是鍍金的,之所以有軍功是底下將士出生入死,英勇拚殺而來,現在看,人家確實懂兵法,且對手下調度有方。
陸山嶽喚來族中子弟:“此次吾等性命蒙大總管所救,陸家有恩報恩,不計身份地位,你等推出一人,代我陸家去向大總管道謝。”
陸安隱在陸家子弟中間,若無其事地站在那裡,還低聲和陸五娘談笑,顯然不打算出這個頭。
陸山嶽的視線從她身上一掃而過,又自然而然移開。
——他更不可能主動讓陸安去接觸第五旉。
而陸家其他人對於陸山嶽要求他們去向第五旉道謝這個事情,明顯特彆抗拒。打心眼裡覺得對方不過是一個太監而已,何況保護犯人本來就該是他這個部送人的職責。
然而看家主十分堅持,大夥兒竊竊私語一陣後,突然有那三五人起哄:“讓二哥去吧!二哥素來心思玲瓏!”
“是啊!二哥是我們中間最適合去的,他是年輕一輩的領頭人,又曾有功名,和那豎……和大總管打交道最合適。”
“我也認為二哥去最合適!”
陸寅此刻正在叫人給自己看看後背,衣服一撩,背上滿是青紫,好在都是皮肉傷,修養幾天就能好。正慶幸著沒有見血,不然傷口發熱容易沒命,冷不丁聽到族中兄弟多數推舉他去麵見第五旉——雖還有一些人替他說話,但終究無法以少敵多。
一時愕然。
可群情難消,隻能不情不願地去了。
不出陸安所料,這人被第五旉嘲諷羞辱一通後,麵色鐵青地回來,回來後也不和族裡其他人說話了,直接往角落一坐,垂在袖中的手,果然是緊握的。
陸安又去看第五旉那邊,卻看到那大總管手底下的小太監不知何時取出一麵掛旗,雪風中一揚,旗幟迎風招展,上首正是“昭宣使登州防禦使第五”十個大字。
隻要見了旗,便知這一隊是誰在執掌。到底能不能惹,敢不敢惹,好不好惹。
旗子一掛,再加上這一場殺雞儆猴的滅匪戰,逃跑的匪徒將恐慌四散,商州通往房州的路上一路太平,路上的劫匪遠遠看到第五旉的旗幟,都是一瞬間隻覺寒毛炸起,直接轉身遁走,等人過去了再回來。
就這樣,押送隊伍一路平安抵達了房州。
另一邊。
房州通判收到了一封信,信上是朝中同僚請他對陸家多多照顧。
看完開頭兩句之後,這位通判不緊不慢地叫人請來房州知州,對和他同姓的知州說:“上司有封信被差役搞錯了,送到了下官這兒,下官不慎將其看了一兩句,實在慚愧。”
——大薪朝的國情就是,通判名義上是知府的下屬,實際權力卻能和一地知府分庭抗禮。這個職位設置來就是為了分知府的權的。
房州知州對此心知肚明,忙道:“無妨無妨。”接過信來一看,冷汗登時就下來了。
照顧配隸人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如果是其他人知道,也就直接揭過去了,問題是,看到這封信的人是張潛綱這個眼裡揉不得沙子的倔種,他知道了這事,恐怕不僅不許他對陸家伸出援手,還更會為難陸家人。
然後,便聽房州通判好似請求地詢問:“上司事務繁忙,不如這陸家,便讓下官來招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