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安本來還在權衡利弊,一聽這話,歉意笑笑:“大總管,吾等道不同。”
第五旉聽懂了後半句——不相為謀。
這可真讓他新奇了。他自認看人的眼力不差,陸九郎明顯不是那種會因為入權宦門下,會被仕林排斥,家族反感而躊躇不前的人。
“這真是太可惜了。”第五旉不知真假地感慨完:“這官場上貪贓枉法的人太多了,日後你便是依陸家之勢當了官,也難以升遷。”
陸安瞧了他一眼,不緊不慢地說:“能不能升遷,這非陸某現想之事。陸某隻是疑惑,應承給某的燉肉,大總管何時支付?”
第五旉又撚起匙柄,慢條斯理的重新喝起了雞湯:“你急什麼,說會給,肯定會給的。”
陸安站起身,轉身就走。
她的心情不好也不壞,隻是步履依舊沉穩,指尖夠到房門開合處,輕輕一拉,便開了半扇,走出去後隻留木門搖晃。
陸安確實有考慮過是否投入第五旉門下,但對方一說要幾年後才能給官,她便知道這條路行不通。
她有把柄在陸家手裡,第五旉保不住她,隻有功名和科舉出身才能讓陸家投鼠忌器。
也不要說什麼第五旉不在乎男女性彆——這和對方在不在乎沒關係,而是陸安心裡知曉,永遠不要將身家性命依托在旁人“不會這麼做”上麵。真把那麼大的把柄交到第五旉手裡,誰知道她的結局會怎麼樣。
換句話說,第五旉需要的是能夠給陸家造成致命一擊的“陸九郎”,真知道她是女的,第五旉能爆笑出聲,然後反手暴露給天子,賣她賣的比陸家更快,好能夠治陸家一個欺君之罪。
屋外的聲音漸行漸遠,第五旉慢慢喝完了那碗雞湯。
到了晚上,陸家眾人齊聚,又經過一輪所謂家規儀式,正要到陸安可以吃飯的時候,第五旉手下的小太監端著個木托盤,大搖大擺地過來,手腳利索地把盤上的一大砂鍋的肉往陸安麵前一放,砂鍋裡的居然不是燉肉,而是紅燒肉,肉眼看著便有一股肥而不膩、濃而不鹹的香感。包括上頭那帶幾根肉絲的紅燒肉汁也澆得十分瑩潤,一看便油水十足,拌去飯裡能夠吃掉三大碗。
陸家人詭異的目光在陸安和小太監身上打轉,陸安泰然自若地收下了這份紅燒肉,絲毫沒有受周圍目光的影響。
這紅燒肉是剛出鍋就端過來的,用的砂鍋裝盛,陸安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鍋沿,燙得她下意識收回手,直往手指上嗬氣。
坐在她身邊的陸七郎看著她,低聲說:“你彆自取其辱,那閹豎可不是真的看好你的才華才給你送肉的,他隻是看好陸九郎。”
又道:“我想,你這般聰慧,應該能分辨得出來士人與閹人的天壤之彆?你不會想投靠到那邊吧?那群毀陰割勢的陰陽人……哼。”
陸安嗬完手指,找了彆的辦法將砂鍋端起,那紅燒肉顫巍巍地微微動著,醬汁流落的樣子弄得陸七郎匆忙移開視線。
隨後,他聽到陸安對他說:“七哥倒頗有兄長威嚴。前兩日五娘被大總管的行舉嚇到時,看七哥隻顧著對五娘憐哄,對大總管隻一句‘容不得你侮辱我家女兒’,我還以為是七哥脾氣太好了。現今看來,是弟弟誤會了。”
……什麼?
陸七郎驚疑不定地看著陸安。
這話是在暗諷他隻會窩裡橫,尋自家人威風?
然而陸安說完這幾句話就將紅燒肉端向祖父,表明孝心。
並不出乎陸安意料,不論是為表明自己是清流,不和太監同流合汙,還是表明不占小輩便宜,對方都拒絕了這份紅燒肉。於是陸安又失落——實際心情愉快地又將紅燒肉端了回去。
一口紅燒醬汁飯,一口紅燒肉,用飯的動作很是行雲流水,仿佛在刻玉雕花,拈露煎茶。
陸七郎猛然醒悟過來:對方已經不止陸家一個選擇了。
如果她跑去投靠第五旉,告訴對方陸家做了調換犯人的事,也未必不能存活。
那她現今為何還未做這事?
答案顯而易見:對方還在思量。
便在這時,陸家最有威勢,最能一錘定音的人說話了:“九郎,以往你體弱,嫌練字費心費力,我本想著陸家也能養得起你,字不好,入不了仕途也無妨,可如今陸家衣毀帽裂,無錢隨身,無勢可依,你也該將書法練起來,往後好歹能替人抄個書。”
陸家人一下子就明白了過來——
這是家主發出的信號,九郎還是自家人。
於是不約而同移開了目光,隻餘下耳朵在傾聽。
陸安起身作揖:“謹尊長者教誨。”
陸山嶽微微頷首,又道:“你腕力弱,不可好高騖遠,狼毫尚不可望,先執羊毫,每日午時,練字三張。”
陸安從幼兒園開始就被家裡送去學毛筆字了,腦子裡一下子閃過了相應知識點:羊毫是軟筆,筆軟則更需筆直、手提,最適合用來寫大字和練腕力。而狼毫是硬筆,重筆鋒,手腕有力才能力透紙背,將字寫得好看。
以此觀之,陸山嶽倒是真心想要教她了,沒有要敷衍了事的意思。
至於筆和紙哪裡來,當然是陸家家主用自己的名望,向驛站借來。
這個舉動透出來的意味,快把陸寅惱死了。
驛站的紙筆不多,隻能供給一個人用,陸九郎用了,陸二郎就沒處用了。
——可之前祖父明明是暗示給他用的!
*
另一邊。
“哦?果真如此?”第五旉聽完小太監對陸家人反應的描述,摩挲著自己的扳指,立刻就知道自己被算計了:“好個陸九郎。”
第五旉不怒反笑。
陸安這一招就是在借他這個和陸家敵對的人的行為來抬高自己的身價,讓陸家重視起這位九郎君。
第五旉看向窗外,嘖嘖一聲,十分感慨:“看來,陸九郎身上秘密不小啊。”
不然,陸家隻需要把他從家族中除名就可以了,何必冒著家族名聲有可能被糟蹋的風險,放任一個和閹黨有來往的人留在族中?
哦,也或許利益動人心,陸家實在舍不得陸九郎的才華。
“既然今日雪已停了,明早便直接上路。”
第二天早上,吃完稀粥和鹹豆,將校取來枷鎖,給陸家人一一上枷。
冰冷的鐵木材質往脖子上一套,涼得陸安下意識打了一個寒顫。
這東西估摸著有四十斤,戴在頸上又酸又重,手被迫舉起圈在裡麵,連轉動一下都做不到。
陸安隻能在腦子裡想知識點,來轉移注意力。
給脖子戴枷鎖的叫荷校,給手腳戴枷鎖的叫桎梏,綁鎖鏈的就叫鋃鐺,脖子和腳上有枷鎖,就要叫桁楊。
她隻戴了脖子,那就是荷校。
以後向彆人描述這段經曆的時候,可不能用錯詞,古代非常注重用詞的準確。
胡思亂想了一通後,其他人的荷校也佩戴好了。一眾人便被將校押送著,在雪地裡行走。
雪不大,風也不大,就是冷,明明在走路,腿卻凍得發麻。陸安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呼吸都是能看得見的白氣,想要揉一揉捏一捏僵硬的雙腿,但手一想動,就會被枷鎖提醒有圈圈固定著手。
沒事,等中午吃飯的時候,就可以短暫地解開枷鎖了。
陸安在心裡安慰完自己,一抬眼,就看到一輛結實的大馬車徐徐而來,高大的黑馬踩得雪地吱呀作響。
這種高頭大馬在薪朝是身份的象征,尋常人家買不起,就連普通官員也用不起,隻有高品級的官員才能買到。
玉如意自簾內伸出,撩起了蒼青色的窗簾。第五旉那張可惡的臉在簾後出現,衝著這群犯人勾起嘴角,馬車不緊不慢地從他們身邊經了過去。
真的……好欠打。
陸安清楚聽見走在她身邊的陸七郎咯吱咯吱的磨牙聲。
還有其他的陸家人被那權奸高高在上的蔑視姿態刺激到,一個個看那馬車的目光惱恨不已,心裡恐怕不知割了那第五旉多少刀了。
“快走!”將校們催促著,示意地揚了揚手中鞭子,於是陸家人便隻能繼續邁著那雙顫顫巍巍的腿,從雪路的這一頭,走到雪路的那一頭。
從清晨霜花初綻,走到午時枝上積雪融化,將校一聲開飯,簡直是所有人夢寐以求的救贖。
反正陸安就沒看到過陸家人不是鬆了一口氣的。枷鎖一下,第一反應都是揉脖子,動作飛快,生怕慢了一步那個脖子都能酸壞了。
將校開始發送冷硬的燒餅和裝在囊袋裡的冰水。
此地本來該是一片小樹林,但樹木全被砍伐掉,或許是被拿去做燃料了。地上隻餘一片木樁。陸安隨意找了一個木樁坐下後,對陸五娘笑道:“五妹,你能不能過來一下?”
陸五娘一臉好奇地走過來,然後接到了一枚草戒指。
“生辰快樂。”陸安頓了頓,輕聲念了她的閨名:“沂舟。”
陸五娘愣愣看著這枚草戒指,手下意識摸上抄家那日,被強行剝下戒指的地方,眼圈立刻就紅了。
“阿兄……”
“嗯。我也不知道你手指大小多少,這戒指你先收著,往後脫困了,阿兄送你更好的。”
耳畔回響著對方的和聲細語,陸五娘抱著自己的胳膊,幾乎要哭出來了。
阿兄,不,魏三姐姐這樣的好人……
陸安靜靜看著這一幕,溫柔的眼眸底下,是一片冷靜的審視。
這樣對方應該就不會把她在驛站裡要書來讀,還打聽一本書通常賣多少錢的事說出去了。
雖然說出去後,陸山嶽和陸七郎也不一定猜到她要偷偷去考科舉,但還是小心一點比較好。
在陸五娘感動得淚眼漣漣看向她的那一刻,陸安立刻換上了溫煦的神情。
“彆哭。”她說:“你是這個家唯一待我好的人。你待我好,我也待你好。”
陸五娘——陸沂舟眼睛一亮,她用力點點頭,麵向陸安的眸子裡已是全然信任,將她當親姐姐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