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1 / 1)

“終於……”

“終於到房州了!”

“嗚嗚嗚——”

陸家這群罪人戴著四十斤重的枷鎖,日行五十裡,十數日後,終於在某一日的傍晚時分到了房州。迎著天際一片橘光,絕大多數人差點喜極而泣。

終於到了!

進入房州的路又險又荒,行路時還下雪,又濕又冷的,他們差點以為自己都走不到這邊了。

——如果不知道房州有多荒……隻要曉得它南邊是神農架,就知道這是個什麼地方了。

就算到配所後要天天服役,那至少可以先把脖子上的枷鎖取下來啊!這玩意四十斤重,脖子真受不住。

枷鎖在頸,陸五娘偏不了頭,便隻能站在陸安身邊,小聲地說:“聽兄長們說,房州這位知府與陸家素來交好,待驗收完畢,必有好酒好肉招待。”

陸五娘也不那麼期望好酒好肉,她隻想有個地方能好好歇歇,有管夠的炭火,能讓她好歹喘過一口氣來,再去服役。

陸安便也高興起來:“那真的太好了。”

天知道她已經有很多天看日出像是看蛋黃,看霞光像是看鍋裡攤平的脆油餅了。

*

第五旉身上有公務,帶著他的人進入房州衙門後就徹底和陸家分道揚鑣了。

房州的衙門沒有為難陸家人,火速清點完人數,進行驗收,幫他們取下枷鎖後,就把一群人恭恭敬敬請到後廳,不一會兒,飯食就端上來了。

和陸五娘說的一樣,有酒有肉,特彆豐盛,茶水、湯都管夠,還有頂大的白麵饅頭,陸家人徹底放鬆下來,吃吃喝喝,說說笑笑——這種難得的時候,就沒必要遵守什麼“食不言”的規矩了。

正當陸家人和樂融融用著餐時,門被推開了,燈火將來人的輪廓照得分明,緊接著就看到一張布滿和氣的臉。

陸安輕輕眨了一下眼。

難道這就是那位房州知州?看外貌和氣質,果然像是會與人為善的樣子。

但很快,陸安通過對方和陸山嶽的對話就知道是自己猜錯了,對方不是房州知州,是房州通判。

那通判花了二十個呼吸與陸山嶽寒暄完,又花了二十個呼吸誇捧陸家年輕一代都是天授逸才,必能克紹箕裘,踵武相承。然後,立刻以雷霆之勢詢問:“諸位賢侄,不知何為君子,何為小人?”

在吃飯的時候突然來一場考校實在不是很禮貌,房州通判做得太自然了,之前的吹捧也十分到位,乃至於陸家人被他的態度繞了進去,以為他隻是順口一問,沒想太多。

也可能是對方有事要做,著急著挑出人,做好名單,好讓他們一部分人不用去服役?

想到可能是這個原因,便有陸家文人踴躍回答——

陸三郎說:“損己利人為君子,損人利己為小人。”

陸七郎說:“始終若一為君子,反複無常為小人。”

陸二十一郎說:“光風霽月為君子,妒賢嫉能為小人。”

房州通判淡淡地看著他們笑,看著並沒有被他們的回答打動。

陸二郎初時冷眼旁觀,這一刻,將茶碗往桌上一放,起身作答:“某以為,風為君子,草為小人。”

這是化用了《孟子》裡“君子之德,風也;小人之德,草也”的典故。

房州通判聽完後撫須頷首,很是滿意。

陸二郎對自己傲然的態度也不做隱瞞,此刻微微抬起下巴,嘴角也勾了起笑容。

卻聽房州通判笑道:“如此說來,風無法登陸,草卻可於陸上瘋長,這‘陸’倒是近小人了。”

陸家人齊齊色變。

房州通判環視周遭一圈,依舊和顏悅色:“本官這話可是有問題?諸位有何反駁之言?”

陸家年輕一輩習慣性地齊齊看向陸二郎,陸二郎欲要回擊,但腦子裡一時半會竟想不出來回擊的話語,可這樣的事情,但凡多等個一二十息,氣勢就天然不如對麵了。

就在這時,旁邊傳來一聲:“比起風為君子,草為小人,晚輩更聽聞有另一句賢言流傳更廣,大人可聽聞有一句話叫: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這裡的大人,是對老者和長者的尊稱與敬稱。

房州通判驚詫去望,便見在場人中,有一俊秀郎君施施然站起,對他拱手而笑:“是以,於晚輩眼裡,倒不如說風是小人,草為君子。”

這郎君起身後,陸家人中隱隱傳來騷動。

“九郎……”

“是九郎!”

“好!這話對得精巧!”

九郎……陸九郎麼?

房州通判輕輕捋著他的胡須,卻是對這才思敏捷的年輕郎君刮目相看起來。

再開口時,倒真有了一兩分考校之意:“哦?小子竟敢反大賢之言。”

陸安完全沒有被這句話嚇到。

大賢而已,又不是聖賢。

——什麼時代說什麼話,如果是在幾百年後孟子被尊為亞聖的時候,她肯定不說這話,但在眼前這個時代……科舉都不考《孟子》,和孔子齊名的,是周公。

陸安不慌不忙,侃侃而談:“弟子疑孟,時人責孟,告子駁孟,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小子心中有惑,為何不能反孟?”

“何況……”

郎君微微一笑,自有一番氣度。

“大人認為,蓮花可是草木?”

陸山嶽微妙察覺到,陸家年輕一代,大多數人看陸安的目光已是在看新一任領頭人了。陸二郎沒能即刻反擊的那一瞬,倘若其他人也頂不上,他自然不會有事,可偏巧斜裡殺出來一個陸安,龍姿鳳采,才藻豔逸,輕描淡寫便將著落於陸家的侮辱擋了回去,怎能不使他們折服。

一種失控感油然而生,偏偏現在這個情況不是他所能操控的。

陸山嶽歎了口氣。

算了,先靜觀其變,再行糾正。

*

房州通判看著陸安,想看她能說出什麼所以然來,便道:“蓮花自然是草木。”

陸安拱手一揖,與通判四目相對間,便是悠然一笑:“既然如此,請大人聽之——”

“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

陸九郎微微垂眸,仿佛文思傾瀉而出。

於是一篇《愛蓮說》展露在眾人麵前。字字句句婉約綺媚,細膩高雅。

待那句“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緩緩念出,仿佛靈氣噴流,又如萬馬奔騰,頃刻間鐘鼓回響,蓮香、酒香揉成一體,長息含吐而出。

聽者如癡如醉,每一個字都好像要在鼻腔裡混合著蓮香化開,化出的香氣又朝心尖滾去。

《愛蓮說》一共121個字,待最後一個字落完,不論是陸家人還是衙門中人,都遲遲沒有說話,唯有眼中帶著奇異光彩,好似在回味無窮。

蓮花,君子。

蓮,花之君子。

有這篇文章在,隻怕從今天起,哪怕萬萬年後,人們想到花之君子,第一反應也隻會是蓮花。

“陸某心中的君子,便是草木,便是蓮花。”

陸安將這句話說完,才是真正的收尾。

這一刻,整個場地都是靜默的,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給了陸安,眼中的光影幾乎要把她淹沒,又幾乎要把她奉上神壇。

房州通判聽罷,指著陸安,朝眾人大笑:“興汝金溪陸氏者,必為其子!”

他已經不需要再問小人為風有沒有什麼更詳細的文章了,君子之說有一篇愛蓮說,足以。

“小君子。”房州通判心中驀地一動,道:“往後你便配隸衙前吧。”

配隸衙前其實是諸多配隸中最苦最重的一個去處,名目眾多,哪裡都能差使他們。但是,正是因為名目眾多,去與不去,是否配之而無用,全由通判決定。

房州通判說這話,就是想要保住陸安了。

然而陸家人聽了這話,卻發現自己實在升不起什麼嫉妒心理,隻覺得什麼人配什麼馬,什麼馬配什麼鞍,九郎的才情,就該配這個待遇。

房州通判又看向陸家其他人,便一下子心情不悅了:“至於爾等,提前打點,實在……”頓了頓,不願多說,隻道:“便往采造務、坑治務吧。”

——一個是伐木場,一個是礦山。

就在這時,陸安突然上前深深一揖,言辭懇切:“大人!求大人開恩,家祖年老體弱,去不得這兩處!九郎願將衙前之勞讓與祖父。”

房州通判一聽這孝順至極的話,此刻看著陸安的神色也更滿意了。

又有才,又孝順,如此佳兒,他更不可能讓他被勞役折磨了。

房州通判都這麼受觸動,那直麵這一切的陸山嶽呢?

陸山嶽不動如山。

魏家女,和他滿打滿算沒相處過幾次,哪來那麼大的孝心?不過是為了名聲罷了。

陸山嶽靜靜瞧著陸安作戲,但那靜謐之中,其實又藏著三分惋惜。

——此女,才氣縱橫,又如此熟於世事,放得下身段。委實……

這般人物,為何不出在自己幾個親孫子裡?!

陸山嶽心中歎息,便要出言拒絕。

看房州通判的態度,必會將陸安純孝的名聲傳揚出去。事已至此,他不得不配合演好這場戲。如此,孫孝祖,祖念孫,才是一場佳話。

然而房州通判更快一步地把陸安扶起:“九郎,你隨我來。”

語畢,徑直把這些人丟在了衙門,攜著陸安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