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驛站中的廚子燉了肉和雞蛋,端去給陸家人。至於橘子……數量不多,由陸山嶽來分,首按輩分,次按男女,反正陸家幾個小輩都沒份。
陸五娘對此習以為常,本來也沒想過會有優待。
結果,吃完飯後,一個大橘子塞到了陸五娘手裡。
“喏,還你的湯。”
陸五娘瞪大眼睛,低頭看看橘子,又看看陸安:“這……怎麼……它……”緊張得說話都顛三倒四了。
陸安告訴他們:“之前路過廚房看到了,偷拿的。拿的時候那橘子還放在廚灶邊溫著呢,我一直藏衣服裡,吃著不冰,不會凍到心肺。”
“偷、偷拿?!”
陸五娘頓時結巴了起來。大家小姐哪裡見過這種事,懷裡的柑橘一下子成了燙手山芋,拿著也不是,丟回去也不是。
陸安自己剝開一個橘子,一邊吃,一邊平靜地說:“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
對於一具一路流放,沒怎麼吃過飽飯,更彆提新鮮水果的身體來說,能及時補充一點維生素C,說不定就不會倒在流放路上了。
想多吃兩個。
剛想完,旁邊就遞過來了一個剝好的橘子,橘肉水嫩,黃裡透紅,剝得很漂亮,很有耐心。陸安半點沒客氣,接過來就吃,又吃完大半個後,扭頭一看:“你怎麼一口沒動?不喜歡吃橘子?”
“喜歡。但……”陸五娘看著那僅有的幾個橘子,再想到這是魏家姐姐冒險偷出來的,就不大好意思了。
然而沒等陸五娘組織好語言,手裡就多了半個剝好的橘子。
再聽魏家姐姐溫聲軟語:“你吃吧。你不吃,回頭雪天趕路,身體撐不住怎麼辦?”
陸五娘愕然看著陸安,一雙眼睛漸漸蒙上霧氣。
“嗯?怎麼了?”陸安也愕然了。
怎麼突然哭了?
陸五娘抹了抹眼淚,赧然道:“沒事。就是……阿兄對我真好。”
陸安哭笑不得:“給你兩個橘子就是對你好啊。”
又看向陸五娘手指上,那上麵明顯有戴過戒指的痕跡,如今隻剩下一圈白痕。
——這曾經也是個錦衣玉食的大家閨秀。
陸五娘抿唇,麵上還是那娃娃家的稚氣,思路卻是清晰:“旁人給我分東西,是他們本身就有很多的。阿兄你給我吃的橘子,是你沒有的。”
誰對她好,她分得清。
*
兩人把橘子分吃了個乾淨,轉頭,陸安就被陸山嶽叫到了房裡。
“坐,今日考校你的功課。”
陸山嶽眼神莫名地看著陸安:“可曾學過裴注版《三國誌》?”
陸安:“略微學過。”
陸山嶽:“諸葛亮集載先主遺詔敕後主曰中,勿以惡小而為之,此句何解?”
喔!知道是她偷拿的橘子,來試圖管教她,敲打她了。
陸安等的就是這個。
“我哪裡懂這些個大道理。”女扮男裝的女郎似乎終於憋不住自己心中對陸家的反感和惡意,雙手抱胸,麵露嘲諷:“又沒有人管過我,教過我。”
陸山嶽仿佛被當頭一棒,他仿佛一下子明白了。
——怪不得陸安會做偷竊這樣的事,分明是小孩子不知輕重,在鬨事,向他表達不滿。
知道是這樣的情況之後,陸山嶽看陸安的眼神,一下子溫和了起來,像在看鬨脾氣的小輩。
而且……陸安提醒了他,麵前這塊晶瑩剔透,熠熠生輝的玉石,因著本來的性彆以及後來的遭遇,還沒有人開對其進行過雕琢。
一塊璞玉。
陸山嶽可恥地心動了。
這是女郎……
但她才華橫溢。
這是女郎,而且她姓魏,以後還要回到魏家。
但沒有人教過她,他可以親自教她許多學識,將她雕琢得更加光芒萬丈——這可是板上釘釘的又一個謝道韞啊!誰能拒絕教導一位天資卓絕的學生呢?
陸山嶽伸手揉了揉眉心。
——他快把自己說服了。
但他什麼相關的話也沒說,隻是不由得放緩了語氣:“既然如此,你回去罷。”
陸安哼一聲,轉身就往外走。
然後,心裡默數:三,二,一……
身後,陸山嶽的聲音響起:“可曾正經開過蒙,念過書?”
陸安沒回頭,隻是道:“不曾,隻自己胡亂看書自學。”
陸山嶽壓了壓唇角,但也沒能壓住臉上笑意。
他突然道:“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下一句為何?”
陸安回他:“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
陸山嶽:“精熟《論語》,已不能說是胡亂看書了。”
陸安沒吭聲。陸山嶽又說:“以後莫要再做偷竊之事,被人知曉後,易在士人口中受攻訐。”
陸安笑了。
這一刻,攻守易勢。陸家再也不會阻止她揚名了。
轉頭,女郎好似被陸山嶽的話語震撼到了,沒有了之前那尖銳樣子,麵上隻有震驚,還有震驚之下,強撐著沒有顯露太多的不知所措。
很明顯,她聽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陸山嶽更滿意了:“從今往後,你每日用完晚飯,來我房中,我教你念書。”
陸安一口應下。
出了門後,沒走多遠,就看到有陸家人端著一盆熱水敲響陸山嶽的房門,明顯是要給陸山嶽洗腳。
陸安眼中笑意一閃而逝,假裝什麼也沒看到,自然而然走遠。
走著走著,似乎閒來無事,便從袖子裡掏出後廚筐裡撿到的麥稈,開始編織,麥稈在手上跳躍,頃刻間,就翻成了一枚菱形花結草戒指。
旁邊突然傳來陰惻惻一聲:“陸九郎竟還有這等農家本事?”如同陰暗毒蛇,在隱秘地帶伺機而動。
陸安手上動作穩當地把戒指編完,將之收入袖中,隨後側頭,略略低了嗓音,似乎帶著些許笑意:“讓大總管見笑了。不過,陸某本事確實不少,往後大總管可逐一知曉。”
“是嗎?”
第五旉站在拐角處,眼瞳黑沉沉地盯著陸安,像是粘稠的黑火,幾乎要把陸安的骨頭和血都越燒越冷,幾乎要讓她骨縫生風。
第五旉實在反感這位“陸九郎”。
這人和其他人完全不一樣,其他人看他,除了害怕,眼中隱隱透露著對閹人的不屑。陸安看他卻是平等的。但不僅不會讓第五旉覺得感動,反而激起他的不悅:
你算什麼東西,也配與我談平等?
本朝有規定,內臣做到頂端,就會外放出去當武官。
第五旉因著天子需要,沒有轉成武官,但他也實打實領過兵,指揮過幾場大勝。
在過去數年裡,在當今天子還是太子的時候,他就作為太子的爪牙去經略西北,指揮將士數次與外敵交戰,殺賊眾數以十萬計,戰功赫赫,所獲首級足以堆築京觀。
這種情況下,第五旉怎能允許會有人以一種平等的態度注視他。
“九郎。”第五旉笑吟吟問:“方才的燉肉好不好吃?”
陸安想到那缽燉肉,以及分到自己碗裡的一小塊肉,沒有說話。
第五旉摩挲著手上玉扳指,不緊不慢道:“九郎難得吃一頓肉,若還想吃,不如來替鄙人算個賬本?”
本以為陸安這種人清高,不會答應,他也沒想過他答應,隻是借機羞辱他罷了。沒曾想,陸安:“好。”
第五旉這回真的是結結實實愣了一下,而後,高高挑起眉。
*
午後本該是亮堂的白日,但下雪時天上陰沉沉的,屋內便點上了燈火。
燈火映亮了賬本和陸安的側臉。
她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裡,真的在老實算賬本,沒有一絲一毫故意搞破壞的想法。
——長得倒是眉目如畫。
第五旉腦子裡突兀出現這個想法,先是一愣,後禁不住冷笑了一聲。
屋中無人言語,唯有撥弄算籌的聲音一直在回蕩,“啪啪啪”的聲響輕微卻明顯,伴著燭光,炭暖,第五旉一手撐著下頷,慢慢闔上了眼。
但也沒睡多久,就被陸安叫醒:“大總管,陸某算好了。”
第五旉睜開眼:“算好了?”
這麼快?
狐疑地掃了陸安一眼,對方坦然而視,遂接過賬本,隨意翻看,對了幾個部分,沒有出錯。果真算得又快又好。
這下,第五旉看陸安的眼神中,厭惡之外,竟還有淺淡的欣賞了。將賬本一合,道:“聽聞房州即將征徭役,要清理疏通河道。”
陸安望著這截橄欖枝,沒有第一時間接話。
曆朝曆代,百姓除了交稅,還要服勞役。看似一年隻需要乾一兩個月,並不辛苦,然而不少百姓寧可多交錢,也不願意去服勞役。
勞役一重,人就會過累,就會受傷發炎,就會生病,就會家裡沒有勞動力種地,就會糧食減產,就會交不起稅,就會賣兒賣女,將自己賣了抵押給哪個鄉紳當佃農,今年撐過去了還有明年,多的是人因為連年勞役土地荒蕪,家破人亡,如果再碰到個旱災水災,轟轟烈烈的起義就起來了。
而在諸多勞役之中,最辛苦最容易出事的就是疏通河道。
那是要鑿石排壅,清除河道淤泥,清理渠岸兩旁泥渣,割除渠內植物,整天泡在泥水裡,而且要麼春閒時招役,要麼冬季淘河作堰,役夫寒冬臘月泡在泥水裡乾體力活,吃不飽穿不暖休息時間不足,多的是人因此得病,一命嗚呼。
陸安敢擔保,就她現在這身子骨,去做疏通河道的勞役,今天下泥,明天就能因為感染細菌而高燒,後天便是殞命之時。
但是……
“嗯?”
什麼味道?好香?
陸安被迫從沉思中回神,看向第五旉。便見到有小太監端著一碗湯汁鮮濃、色澤明亮的雞湯進來,那碗用的還是越窯青瓷,類冰似玉,不像是驛站可以拿得出來的東西。
——總不會這位大總管出個門,還要自帶鍋碗瓢盆吧?
第五旉沒瞧見陸安微妙的表情,這回他真不是想用食物來勾引人,純粹是他自己看天冷,想吃口鮮湯暖暖胃。
第五旉執起白匙,輕輕撥開湯汁頂上浮動的油珠兒,盛了小口雞湯吃下去,一匙又一匙。
他不急,陸安也不急,索性兩人就對立而坐,一人喝雞湯,一人不動聲色。
等雞湯喝了大半碗,第五旉也不想跟陸安耗了,似是歎息:“你這人,脾氣也太倔了些,這樣子以後是要吃虧的。”
陸安沒應這話,隻說:“大總管到底想說什麼?”
第五旉索性說得更明白一些:“你既然和陸二郎不合,陸家主又偏幫他,想必族中資源不會向你傾斜,不若投入我門下,我保你過幾年入朝為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