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播的鏡頭適時切換到觀眾席。
第一排正中央的座位上,徐行低下頭,短促地笑了一聲。
坐在他旁邊的顏宣就沒那麼繃得住了,這會兒已經偏過頭,攥著袖口開始揉眼睛了。
現場又響起了低哀的哭聲。
“這是我最後一次以職業選手的身份和大家見麵了。”
方遠握著話筒,嘴唇微微顫動。
“四年前……NUG還是一個草台班子,我和吳隊和Xux,每天都在發愁下一場比賽之前,湊不湊得齊四個人開遊戲。”
方遠邊回憶邊緩慢地說道:“我們的第一次城際賽……不到一個月的賽程,前後一共換了五個治療,好不容易打進了決賽,賽前老板突然跟我們說,半決賽的那個隊友接受不了奪冠獎金和訓練強度不成正比,臨時跑路了。”
方遠笑了下:“說出來沒人信吧,NUG的第一個決賽,是老板親自上場打的。當然我們三個也不是外掛,那場比賽不出意外地輸了。”
“打完比賽之後,老板心灰意冷,一個勁兒地歎氣,說有點名堂的治療選手他不是沒聯係過,但是開出來的價格都太貴了,一個人頂我們三個人的工資,實在是養不起。為了不耽誤我們的前程,咱們隊不如解散算了。”
“然後Xux把Colour帶了回來。”
這些清朝舊事,顏宣之前是不知道的。即使是NUG的鐵粉,也鮮少有考古到那個時期的手段。
這時候聽到方遠笑著講述當年的心酸,在場的人難免有種“輕舟已過萬重山”的唏噓。
顏宣想了想自己剛來NUG時候的工資,忍不住悶聲笑了下。還真不怪那些治療選手中途跑了,這投入和回報確實和為愛發電差不多。
不過他覺得方遠應該是給某些人留了點麵子,沒有把全部的實話都說出來,於是他忍著笑意,壓低了聲音問身邊的人:“那些被你氣走的治療,還有人在聯賽裡打嗎?”
“……不知道。”徐行頓了頓,不滿道,“抗壓能力太差,是他們自己的問題,跟我有什麼關係?”
聽到這話,顏宣像是被嗆到了,捂著嘴邊咳邊笑,開始給自己的同行討公道:“你還要不要臉了……壓力不就是你給的?”
徐行抬起手想給他拍背,想起現場在直播又垂下了手,轉而抽出紙巾遞給他,無奈道:“真沒故意為難過誰,是他們都不如你。”
抗壓能力不行,說白了要麼就是不自信要麼就是少爺病。而顏宣兩樣都不沾,徐行平時嘴上不說,實際上也經常覺得自己撿到寶了。
顏宣沒接話,勾起唇角笑了笑,胡亂擦了下眼淚,轉過頭繼續聽方遠追憶往昔。
“那年季後賽,我們和IM戰隊的積分相差無幾,誰贏下最後的比賽,誰就有資格踏出國門去打海選賽。後來的結果大家也知道了……我們讓二追三,原地放假解散,一整年的努力付諸東流。”
建隊第一年就打進了季後賽,不那麼苛刻的話,已經算是很好的成績了。再加上顏宣和徐行長得帥技術好,一看就是妥妥的潛力股,NUG因此得到了幾個大讚助商的投資。那一年的年底,戰隊正式搬到了現在的基地。
“好在第二年……我們走到了最後,讓世邀賽的冠軍獎杯也刻下了屬於CN賽區的一筆。”
說起奪冠那年,方遠眼中難掩笑意:“無論再過多少年,這段經曆都是我生命中最寶貴的回憶。”
這時,舞台上的大屏幕幾番閃爍,投影出了兩年前NUG奪冠時的宣傳照——四個少年人意氣風發,在漫天彩帶中共同捧起冠軍獎杯。
灰燼之上的璀璨聖光,終於刺穿了那黯淡無光的無冠年歲,照耀在大洋彼岸的CN賽區。
方遠停頓片刻,再開口時眼底潮濕,嗓音顫抖:“在NUG的這幾年,攀登過巔峰,跌落過低穀,最感謝所有陪伴和支持我的粉絲,希望你們未來的日子平安順意。”
他朝著觀眾席深深鞠躬,數秒後才扶著腰直起身來,含著熱淚說出他在這個賽場上的最後一句話:“同樣的,我也將陪伴我的隊友們,繼續我們下一年的征程。”
話音落下,坐在最前排的選手們紛紛站了起來,一聲又一聲清脆的掌聲在場館中回響。
兩秒鐘後,後排的觀眾們如夢初醒,緊跟著站起身來鼓掌,雷鳴般的掌聲經久不絕,既是送彆這位久戰四載的老將,也是歡迎這位與NUG共赴全新征途的教練。
退役儀式結束,顏宣坐回座位上,目光放空地盯著前方,等著後麵的觀眾們先從通道離開。
徐行起身走出兩步,發現他沒跟上來,又折返回去,伸出手指晃了晃:“怎麼了?”
周圍人潮熙攘,哭紅了眼的粉絲與他們擦身而過,顏宣垂眸看著徐行的手腕,良久後輕聲說道:“徐行,你沒退役,我很高興。”
Ash Online裡的每個職業定位不同,操作強度自然存在著明顯的差異,相對應的,選手的職業壽命也有長有短。
一般來說,治療位的選手更看重經驗和意識,不太需要高強度的微操練習,傷病的情況對比其他位置來說要好得多。
而顏宣又是隊伍裡年紀最小的,NUG的未來將會交到他手上,幾乎是從一開始就可以預見到的。
冠軍是他的追求,NUG是他的責任,他不會去推脫什麼。
但即便如此,徐行願意回來陪他一起抗下這一切,他依然覺得感激,並且深深地鬆了口氣。
徐行一怔,抬起的手指緩慢上移,輕輕地撥弄了一下他的頭發,低頭時想起什麼,又笑了:“我們兩個……還說不好誰先退役呢。”
治療選手的確普遍要打得久一些,但是一想到顏宣的訓練強度……
徐行無意乾涉他的職業規劃,伸手把他拉起來,不再討論退役這個傷感的話題,轉過頭問道:“過年回上海嗎?”
顏宣被他推著往安全通道走,聽到這話才想起來,自己有段時間沒聯係過爸媽了。
以前每次打電話都像點炮仗似的,不是顏宣紅溫了就是他爸氣炸了,漸漸地大家就心照不宣地漂流瓶聯係了。
今年過年家裡還真不見得有人在,顏宣遲疑道:“……不知道。”
“嗯。”徐行理解地點點頭,“不回去的話就跟我說。”
顏宣答應了。
兩人走到場館出口,徐行去找自家的車,顏宣站在路邊看著他被司機接走,方才轉身上了大巴車。
回到基地已經是晚上十二點了。
顏宣洗了個澡,換上睡衣躺到床上,打開微博想刷一會兒,看到熱搜榜上一溜兒方遠退役相關的內容,又鬱悶地退了出來。
他挨個點開手機裡的APP,再依次關掉,磨磨蹭蹭地拖了半天,看著時間算算法國那邊應該快晚上了,終於硬著頭皮打開了通訊錄。
給他爸打電話,他是不敢的。倒也不是怕挨罵,主要是怕給他爸氣出個好歹來。
他猶豫片刻,咬著牙關戳了戳通訊錄,給[太後]撥了個電話。
“喂。”電話接起來,那邊傳來了溫柔的女聲,語調卻是陰陽怪氣的,“這是誰呀?”
顏宣:“……”
顏宣:“媽。”
“哎喲!”顏母誇張地拉高音調,受寵若驚道,“世界亞軍怎麼想起來給我打電話了呀?”
顏宣:“……”
他突然想起來,兩年前剛奪冠的時候,他興致衝衝地給他爸媽打電話,想炫耀自己多麼有天賦,退學打職業的決定多麼正確,結果他媽輕飄飄地來了句:“就這?”
去年棋差一著丟了冠軍,他媽看起來倒是開心得很,還專門提一嘴來紮他的心。
這才是黑粉頭子吧?
“媽……”顏宣無視了她的重拳出擊,無奈問道:“您和我爸……過年回國嗎?”
“乾嘛?”顏母來了點興趣,“要帶女朋友回家吃飯啊?”
“不是……”顏宣無語,萬萬沒想到自己才十九歲就要麵對催婚難題了,“您著什麼急?”
“戀愛先談著嘛,你自己在國內,天天打遊戲有什麼意思?”顏母損起人來,句句奪命不見血,“不過冠軍的時候都沒人要,亞軍就更彆說了。所以打遊戲有什麼用?”
……這是親媽嗎?
換個心理素質稍微差點的人來,這會兒恐怕都要道心破碎了。
顏宣暗自腹誹,很想給他媽看看自己五百多萬粉絲的微博大號,每天都有人在評論區裡丟賽博褲衩喊Colour老公,而且男的女的都有。
“算了,你們不想回來就不回來。您彆太累著了,讓我爸也注意身體。”顏宣想掛電話了,“國內有什麼要辦的事,您跟我說。”
“行。”顏母晚上還有個視頻會議,也沒有多說,囑咐了他兩句好好照顧自己就掛了電話。
顏宣退出通話界麵,看了眼時間,手指繼續往下滑,又給[大公主]撥了個電話。
他充分吸取了剛才的慘痛教訓,一接通電話就先發製人:“姐,世界亞軍向你問好。”
溫哥華這時候還是早上,顏箏被電話鈴聲吵醒,本來有點起床氣,聽到這話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怎麼了這是?”
對於自己分居三塊大陸的散裝家庭,顏宣感到萬分心累。
他歎了口氣,問道:“爸媽過年不回來了,你呢?”
“我也不回了,這邊項目正收尾呢。”似乎是覺得顏宣獨自在家過年太慘淡,顏箏體貼地提議道,“你們放幾天假啊?過來玩唄。”
得,這下子真變成留守兒童了。
顏宣想也沒想:“不去。”
他吃東西本來就挑挑揀揀的,每次出國都跟坐牢似的,大過年的還不如在家點外賣。
顏箏也沒勉強,又給他出主意:“要不然你也彆回了,你們基地過年的時候不是也有人在?”
聽到這話,顏宣怔了下。
他剛來NUG的那兩年,和父母的關係鬨得很僵硬,過年沒法回家就留在了北京。
徐行住得近,每天都到基地來陪他,年夜飯和壓歲錢都沒少了他的。
但今年徐行和他家裡的關係降到冰點,出個門都要遮遮掩掩的……
再讓他來來回回地兩頭跑,除夕夜還惦記著自己,還要想辦法偷摸溜出來……太辛苦了。
“我還是回去吧。”顏宣垂眸,看著平板上的訂票軟件,隨便扯了個理由,“家裡房子好久沒人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