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影子(1 / 1)

這個點兒已經臨近午飯了,廣城的天氣一直比彆的地方熱些。

透藍的天空上,一團火球似的太陽高高地懸著。雲彩也似是被烤化了,散成水汽消失的無影無蹤。

江霽明的眼珠定定地盯著正前方的一棵樹,樹上沒什麼特彆的,隻有一條條深淺不一的樹紋,記錄著歲月的痕跡。

自從邱懷征說完那句:

“抬頭挺胸收腹,雙眼平視前方,中指緊貼褲縫。”後,

他們就已經這樣站在烈日底下15分鐘了,或許隻是5分鐘。

江霽明不清楚,他隻感覺又有一顆汗珠從黑色的碎發中滾落下來,掛在他纖長的睫毛上,欲墜不墜。

時間像是樹乾上粘稠的鬆脂,緩慢地流動著,感覺下一刻就要凝固成琥珀了。

他眨了下眼,一顆晶瑩的汗珠倏地墜落下來,砸在紅色的塑膠跑道上,無聲無息。

而江霽明麵前的一道身影,似乎也在這時晃了晃。滾燙的陽光貼著少女的脖子,將白皙的皮膚曬的發紅,紅得發疼。

上麵布滿的細密汗珠,隨著她的動作,也同時晃了下。但下一刻,她又穩住了自己的身體。

雖然在江霽明麵前,喬文茵168的身高看起來很嬌小。

然而,放在班級裡,這樣的身高,在女生中已經算是高挑的了。

因此,她站的位子也很靠後,就和江霽明隔了一排,兩人之間還隔了一個男生。

陽光是從身後直直地照過來的,所以,後麵人的影子會投在前麵人的背上。

就像站在江霽明前麵的男生,躲在他的影子裡,和其他人相比,顯得更加愜意一點。

江霽明無聲地看著前麵,少女的背影顯得是那麼得脆弱,卻又那麼得堅強。

他的眼前又出現了一道身影。

金色的麻花辮直直地垂在藍白條紋的病服上,女人靜靜地坐在病房的窗台前麵,神經的疼痛讓女人的脖子上布滿了汗水。

但當他打開病房門,從身後緩步靠近她的時候,女人轉過身來,將他抱上自己的大腿,神色極柔,像是藍色的海,看不出一點兒痛苦。

江霽明的餘光悄悄地瞥著左側巡查著的邱懷征,他正好在抬手糾正身邊一個動作不標準的學生。

少年站在隊伍的最右側,他不動聲色地將身子往右移了移。

陽光照在江霽明的背上,將他的影子拉的長長的,正好落在前麵的少女背上。

他不是突然善心大發,江霽明知道自己不是什麼容易心軟的人。

隻是,前麵故作堅強的身影讓他感到煩躁,令人不悅。

而江霽明做任何事,都隻是他想做,沒有任何理由。

但也僅此而已。

遮住了,看不見了,就不會感到煩躁了。

喬文茵用力地眨了眨眼睛,視線從模糊恢複了清晰。

後脖頸被滾燙的陽光籠罩著,泛起細細密密的疼,像是無數根銀針,紮著她。

讓她想起躺在病房裡,被護士用掛點滴的針紮得泛青的手背。

就在這時,她感覺緊緊附著自己脖子的熾熱陽光突然消失了,有片黑色的影子包住了她。

那道影子挺拔纖長,像是地上長出來的一棵黑色的鬆,將她的身子輕輕地環抱著,透著無聲的溫柔。

喬文茵的心仿佛被什麼撓了撓,她突然很想轉身,轉身看看,那道影子的主人。

她原本已經酸軟的雙手,又用力握了握,貼在褲縫上,挺直了彎曲的脊背。

像是一朵沙漠裡突然淋了甘霖的小花,被重新注入了生命力。

軍訓隊伍裡,每個人之間都隔著一拳的距離。

江霽明這樣一挪動,和左邊的人就隔了兩拳。

邱懷征難道看不見嗎?他當然看見了,一眼就看見了那個特彆的少年。

他將這一幕收入眼底,卻沒說什麼,眼裡的神色有點複雜。

感覺自己老了,00後都這麼談戀愛了嗎?挺會啊。

江霽明還是直直地立在那兒,盯著前方的那棵樹,樹皮似是要被他的視線灼出個洞來。

他雙眼無神,像是一根被抽走了靈魂的木頭。

好無聊,感覺前腳掌要失去知覺了。

為了防止大腦缺氧,站軍姿的時候,身體要微向前傾,將重力壓到前腳掌。

而為了維持人設,江霽明從頭到尾的姿勢都比一般人標準。

當然,沒有站在最前麵的謝知韞標準,他的姿勢像是從教科書裡摳出來的。

江霽明覺得,如果讓他現在去操場跑十圈,他也會去的。

隻要彆再站軍姿了。

“聽我口令,向後——轉!”

眾人如聽仙籟,沒有一絲遲疑,迅速將重心移到左腳,同時右腳向右後方轉了180°,雙腳並攏後整齊地轉過了身。

空氣中還能聽到有人輕輕地呼了一口氣。

轉過身後,喬文茵微微揚起腦袋,盯著最前麵少年高大的背影。

他的頭發已經被汗水徹底浸濕了,白皙的脖子也因為長時間的暴曬而染上了紅色的胭脂,黑色的發散亂地塞在藍色的軍帽裡。

是他啊,薑明。

喬文茵因缺水而過分蒼白的唇瓣,揚起了一個小小的弧度。

原來除了藍色,紅色也那麼好看啊。

少女欣賞著麵前這幅彩色的畫,暗暗地想著。

這時,她隻是出於好奇和一些感激而注視著他。

後來,她隻能注視著他,也隻想注視著他,再無彆人。

站在最後麵看著這一幕的謝知韞:突然感覺身上好酸,是因為站了太久的軍姿的緣故嗎?

上午的訓練終於結束了,站在食堂前麵的空地上,所有人都像是蓄勢待發的箭。

江霽明跟著大部隊規規矩矩地唱完“團結就是力量”,就站在隊伍裡等待總教官邱懷征按照聲音響亮程度來決定進食堂的順序。

他們高一(1)班有幸第二個進食堂排隊取餐。

第一個進去的是高一(10)班,唱歌的聲音不是一般的響亮,當然,也不是一般的難聽。

畢竟,教官隻管軍歌夠不夠響亮,不管好不好聽。

江霽明感覺好像從中間捕捉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這讓他的鼓膜又開始隱隱作痛。

食堂菜色非常豐富,葷素的品種都很齊備,旁邊還有水果和一大桶湯。

因為錯峰吃飯的緣故,高二和高三還沒下課,每個窗口的飯菜還有很多。

擁有一半法國血統的江霽明,自然也很喜歡吃鴨肉,此外,他還盛了滿滿的一格番茄炒雞蛋。

食堂的這道菜基本隻有番茄,沒有蛋,江霽明很滿意,他喜歡吃番茄。

遺憾的是水果裡沒有芒果,他退而求其次地拿了一個橘子。

然而,軍訓期間,必須得等所有人都取好餐才能開始吃飯。

藍色的軍帽壓在江霽明的頭上,他站在餐盤前,垂頭盯著鐵盤裡撒著孜然的煙熏鴨胸肉。

同時,江霽明感覺遠處有人在盯著他——無視。

“開飯!”聲音剛落,所有人齊齊地取下帽子,擱在桌上,開始用餐。

幸好軍訓期間,食堂吃飯不允許說話,江霽明安靜優雅地享用著自己的午餐。

用餐完畢後,是午休時間。

軍訓七天,高一學生不管是不是通校生,都需要住在學校裡。

在報道的前一天,大家的行李就已經寄放到了自己對應的宿舍樓的一樓大廳。

單手提著自己貼滿托運標簽的黑色行李箱,江霽明推開101的宿舍大門,毫不意外地看見了那個戴著銀色眼鏡的身影。

謝知韞正蹲在地上,彎腰從打開的行李箱裡拿東西。

而寢室另外兩個人還沒回來。

總感覺老是和謝知韞單獨相處是怎麼回事?

江霽明將行李箱放平後打開,快速地拿出一條藍色的毛巾。

然後他麵朝床鋪,雙手拎著迷彩短袖的下擺,往上提。

背部的肌肉線條隨著他的動作起伏著,白皙的肩胛骨上附著一層薄薄的汗珠,在燈光的照射下泛著迷人的光澤。

就在江霽明要將頭從衣服裡探出來的時候,他突然聽到了一聲咽口水的聲音,非常明顯。

他猛地脫下衣服,轉身看向旁邊的人。

謝知韞還在低頭整理著自己的物品,好像剛剛的那個聲音隻是錯覺。

江霽明不耐地“嘖”了一聲,本來還想脫褲子的手停止了。

大家不都是男人嗎?他這樣讓人怪尷尬的。

隨手將衣服掛在床沿,江霽明一手叉著腰,一手隨意地將自己額前的黑發撩到了後麵。

他緩步走近謝知韞,環著胳膊,靠在他身旁的樓梯上。

“怎麼,沒見過,很好看?”

寢室隻有他們兩個,江霽明懶得裝。

“沒見過,還不錯。”

謝知韞依然鎮定地用手扶了扶眼鏡,他維持著下蹲著的姿勢,視線微微上移就能看見白皙的腹肌。

他又突然移開視線,左手不自覺地捏了捏自己發燙的耳垂。

從江霽明的視角,看不見他被燒紅的左耳。

“剛剛那樣,我很不爽,沒有下次。”

江霽明一字一句地說著,聲音清冽,語氣淡淡的,卻讓人下意識地就想聽從。

像是發號施令的天子和跪在他麵前的臣屬。

“好,很抱歉,薑明同學,這次是我失誤。”

謝知韞努力維持著聲線的平穩,想要找回那個麵對一切事物都遊刃有餘的自己。

但他失敗了。

似乎是當初在名單上看到薑明的那一刻,就已經預示未來。

他已經敗了,敗得徹底。

從小到大都是第一名的謝知韞,認輸了。

望著江霽明走向浴室的背影,謝知韞按著自己的心口。

心率非常不正常,感覺每分鐘達到了200下。醫學上將高於160次/分鐘的症狀視作陣發性心動過速。

謝知韞每月都會進行身體檢查,他認為自己並沒有心率不齊的毛病。

排除身體不適的原因,剩下的理由就是——

他很難再單純地將薑明視為自己的對手。

不知道從何時起,他謝知韞已經喜歡上那個站在講台上,仿佛散發著光芒的少年。

在這場無聲的戰役裡,謝知韞甘願認輸。

作為薑明的——

手下敗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