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大概天生便是一種會趨利避害的動物,但又偏偏眼高手低。
對於利益,太小的不屑一顧,大的趨之若鶩;但對於弊端,哪怕再小也唯恐避之不及,大點的更不必再言說。
這廳中一眾人,自詡為名門正派,之前還個個義正言辭地宣揚懲惡揚善、鋤奸扶弱,但到了這關頭,卻又一個一個地畏頭畏尾起來。
這場起初以祭祖為目的的商榷大會,最終以四大門派的紛紛現身表率而結束。
剩餘搖擺不定的門派,到後麵見麵上掛不住也隻得被迫投了誠。
潦草是潦草些,但也勉強算得上是一出不錯的戲。
剩下幾日,便是商議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怎麼這麼麻煩,”於穀昔整個人癱在房內的小塌上,一邊捶著大腿一邊皺著眉朝於偌抱怨,“他們跪坐這麼久都不會累麼?我腿都快要廢了。”
日日跑到那正廳去待上個幾個時辰,聽那群人嘰嘰喳喳說個沒完的話,於穀昔感覺不僅自己的腿要廢,連這從來不諳江湖大事的腦子都要炸了。
偏偏打個瞌睡都不能舒坦些,剛低下頭,旁邊葉氏安排的那小廝便會上前噓寒問暖一陣。
實在是受罪得哪哪都難受。
“你以為誰都像你這麼嬌生慣養啊。”於偌一手托著下頜,另一隻手從桌上的花瓶中撚下一朵桃花。
將近孟夏,這山下的桃花早已過了賞花季,但由於地勢高峻的緣故,這流雲桃林這幾日的桃花倒是正值爭奇鬥豔之時。
但前有桃林半夜鬨鬼之事,後又因這含香散迷霧致使三十六名宗派弟子莫名失蹤,桃林整個大會期間幾乎被禁止入內。
倒是這葉氏仍每日派人折取鮮豔養眼的桃枝送入各門派的房內,也勉強算是彌補此次禮數的招待不周。
於穀昔換了條腿捶,停了半晌忽然沒由頭的又開口,“偌啊,我怎麼感覺在你眼裡我這麼一無是處呢?”
“也不算是一無是處,”於偌抬眼朝瞄了一眼他,便又低頭擺弄起了手中的花,懶洋洋回道,“至少還有自知之明,所以還有點用。”
“你……”於穀昔一時語塞,但鑒於這連著幾日操勞過度,不想再跟她耗費精氣神兒,妥協了下來,“行吧,你怎麼說就怎麼說。不過要不是你碰上我這個脾氣好的人,換彆人估計早上去揍你一頓了。”
“對了,我已經給我爹傳書說我們明日午時便會啟程返回。”
聞言,於偌停下摩挲花瓣的手指,微微蹙眉若有所思的一陣,忽然道:“明日一早我先走,該回去瞧上一眼了。”
“啊?你叔父病還沒好嗎?”於穀昔眸中閃過一絲疑惑,“這個月不是回去過一次了嗎?”
五年前的某天,他像往常一樣偷跑出山莊,意外撞見一個人倒在山莊門外。
當時的於偌遍體鱗傷,全身上下幾乎沒有一塊好皮,隻剩下一口氣勉強吊著命。
於老莊主見到這孩子於心不忍,便帶回山莊親自喂藥,這才將她從鬼門關救過來,但追問其受傷原因,她卻怎麼也不記得。
連續請了幾個大夫也都找不出這失憶的緣由,最後也隻能草草歸結為受驚過度才導致腦部受了損害。
那之後於偌為報恩便一直留在青陽派,起初會主動攬些灑掃雜活,後來與老莊主看她根骨還算可以,便又收成了派中弟子,賜了“於”姓。
由於於穀昔和她年齡相仿,於老莊主便特意安排他們兩個一起練功,也算是讓於偌監督著他,兩人整天形影不離,也因此越來越熟。
直到三年前的一天,於偌忽然說想起自己有個患癔症的叔父。
自那之後,於偌便每月回去探親,每次天數不等,兩人這才漸漸疏離了些,但此前的情分也還在,也說不上多生分。
“當然沒好,”於偌隨手捏下一片花瓣,語焉不詳地回道,“而且……”
而且……這失心瘋好像……倒是愈發嚴重了。
“而且什麼?”於穀昔追問道。
“沒什麼,”她懶得敷衍,隨手將花扔到桌上,站起了身,“時間不早了,你睡吧,我也回了。”
說完,也不管於穀昔身後的喊聲,她便出了門。
“這麼著急乾嘛,連門也不知道關,”於穀昔看著半開的門板,無奈地歎了口氣,嘟囔倒黴,“真是見鬼……”
連逸清正坐在院中的石桌旁,擦拭著滄月。
相比於前幾日薄雲掩蓋下,月色慘淡,今日倒是難得的一天晴日,院中一側栽種的竹柏落在地上一片交錯參差的黑影。
倏然,背後傳出一陣細碎的腳步聲。
連逸清眸光一動,下意識地握緊劍柄,回頭一看,忽然一愣,“師姐,你怎麼來了?”
“來看看你啊。”
說話的人身著一襲素色長裙,望向他的目光澄澈柔和,嘴角噙著淡淡的一抹笑。
正是葉凝璿,葉枝之女。
“聽爹說,過幾日你就要下山了,”葉凝璿微微蹙著眉,坐到一旁的石凳上,將手中的暗紅色飯匣子放到了桌上,“所以趁著還有些時間,給你做了些桃花糕。”
話音剛落,連逸清便見她掩著口鼻偏頭輕咳了起來。
葉凝璿的身體自小便不大好,斷斷續續地生過不少的病,再小的病到她身上若不花費個數月,便不會見好。
葉枝因為這尋醫問藥過不下百次,但總也找不到病根兒,隻能日複一日地喝著藥,但碰上病仍然難免還是要遭上些罪。
“師姐,你身子不大好,不應該這麼晚出來,難免要受風。”連逸清將劍靠在桌子一側,說著便脫下自己的外衣披到了葉凝璿身上。
“咳咳咳……”葉凝璿一邊咳著朝肩頭看了一眼,伸手打開了飯匣子。
隻見其中擺著六塊圓形白糕,每塊的中間綴著朵淡粉色的桃花圖案。
見狀,連逸清微微一怔。
他記得當初被師父撿回流雲山的那天,是個漫天飛雪的冬日,雪下得很大,他幾乎看不清前麵的路,隻得任由葉枝拉著他走。
直到耳邊忽然傳出一聲,“你想要吃桃花糕嗎?我新做的。”
下一秒,眼前便伸出一隻白皙的手,指尖發著紅,上麵托著的那塊小白糕幾乎占滿了整個掌心。
他反應半晌才緩過神,抬眼間便見一個身披白色氅衣的女孩笑吟吟地望著他,“你好啊,我叫葉凝璿,以後就是你的師姐,我會保護你的。”
“你不喜歡吃嗎?”葉凝璿見他愣著不動,又指了指手心的糕點。
雪不知為何忽然大了起來,他遲鈍地點了點頭,便垂下腦袋猶猶豫豫地接過了那塊桃花糕。
接過的那一瞬,恰好有一片雪花落在中心的那處桃花上。
“阿清?阿清?”葉凝璿見他不回話,皺著眉頭又喊了兩聲。
思緒這才慢慢回籠,連逸清淡淡笑了笑,便拿起一塊到嘴邊咬了一口。
“怎麼樣?”葉凝璿期待地問他,像長輩似地將他鬢間的碎發理了理。
見狀,他拿著桃花糕的手微微一頓。
“好吃嗎?”葉凝璿撤回手,見他發著怔,覺得或許是因為不好吃的緣故,輕歎了一口氣,“是不是沒有之前好吃了?”
“你不說我也知道,我自己也愈加覺得越發力不從心了。”她自嘲地笑道。
聞言,連逸清急忙搖搖頭,安慰道:“沒有的,師姐,很好吃。”
“你不必安慰我。”葉凝璿無奈地搖搖頭,“都是我這身子的緣故,不論吃什麼藥都不見好,咳咳,給我爹說停下吃那些沒用的東西,他卻說什麼也不聽我的。”
“這不是白浪費麼?咳咳——”
“師姐,才不是浪費,”連逸清將手中的桃花糕放進飯匣子,倒了杯熱茶水遞給了她,聲音儘量溫和下來,“師父這樣也是為你好,就算是不為你自己,為了他,你也斷不能再說這些話。”
“行行行,”葉凝璿被他這副正經的樣子逗得有些樂,拍了一下他的腦袋,失笑道,“不說了,會好好喝藥的。”
連逸清這才慢慢放心下來。
師姐明明沒比他大上幾歲,但事事卻像長輩一樣關心著他,師姐的好,這十幾年他一直記在心裡,因此也總想著為師姐的病做些什麼。
但搜集的各種方法師父幾乎都已經嘗試過,且收效甚微。
直到這幾日,他偶然從前來參加祭祖大會的其他派彆弟子之間聽到些傳聞。
傳說這五州之間存在著一處九憂穀,裡麵多行醫濟世之人,醫術高明、且養有珍稀奇效之草藥,甚至坊間傳言可生死人、肉白骨。
但其中之人不諳世事許久,且向來行蹤隱秘,因此關於九憂穀的確切位置目前並未有詳細的記載甚至流傳。
雖不知這傳言之中有幾分真假,但若是真碰巧找到,那師姐的病便也應該會好些。
因此他這次下山也不止是單單為了魔教餘黨的事情,還臨時多加了個尋找九憂穀的目的。
但他並未對師父言說,畢竟是傳言,結果怎樣不能妄下斷言。
希望不達便難免失望,不如什麼都不言說。
“這次下山千萬要小心些,”葉凝璿麵上露出些擔憂之色,“我聽說那魔教凶——”
“誰?”連逸清忽然警覺地望向門口。
葉凝璿一時愣住,等反應過來之時,連逸清已經提著劍出了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