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方寸院內。深陷夢魘的辭穢在床上翻來翻去,眼皮下的眼珠劇烈滾動,可人就是醒不來。
如此半盞茶後,他終於啊的一聲驚坐起來,渾身冷汗涔涔,怎麼擦都擦不完。
“該死。”辭穢暗罵一聲起身,試圖把夢裡窮追不舍的,一堆堆索命白骨趕走。
他這幾天也不知道中了什麼邪,每晚隻要閉眼,噩夢就會接踵而來。被嚇醒後就很難再入睡,就算勉強睡著,不到一刻鐘必然又會醒來。
夜夜如此,辭穢就算是鐵人也撐不住了。所以他準備起來洗把臉,抄些經文燒了超度夢裡的冤魂,換個好覺。
他們的命又不全是他害的,他隻是奉命行事。冤有頭債有主,要找也不該來找他。
辭穢神思恍惚地拿著木桶來到井邊,綁上繩子甩下去,等木桶裝滿水後彎腰準備拉上來。
可才拉到一半,他突然看到木桶水裡出現了一張死白人臉。心裡一慌,嚇得跌坐在地上大口喘氣,脫手的木桶隨即掉入井裡。
等他緩過神來探頭向井裡,想要再細看時。卻像是被人在背後推了一把一樣,腳下一滑撲通一聲掉進了井裡。
辭穢連呼救都來不及,就這麼葬身井底了。
早上,林己餘站在已經閉了門的膳堂門口胡思亂想,試圖掩蓋肚子饑餓時發出的咕咕聲。
他昨天就沒吃上飯,今天特意起早趕過來的,沒想到路遠還是沒趕上。
“你就是在這把膳堂看破了頂,也不會有饅頭粥水掉下來的。”林己餘後麵傳來一道稚嫩少年音。
林己餘回頭一看,果然是池良。
池良見他回頭,先扭頭哼了一句,努力假裝自己是路過,而不是專程受了誰的命在這裡等的。
“......”破小孩就是破小孩。
“你還站在哪裡做什麼,說了天上不會掉餡餅的,彆妄想了。”池良說完鼓著一張嘴,恨鐵不成鋼似的,上前瞪了林己餘好大一眼。
然後才磨磨蹭蹭地,從懷裡掏了個紙包出來,塞給林己餘後轉頭就走。
林己餘連句謝謝都沒來得及說,池良已經像陣風一樣在轉角消失不見了。
林己餘不想也沒力氣追,找了個偏僻的回廊坐下。打開池良剛才塞給他的紙包,裡麵是兩個大饅頭,還有兩塊紅棗糕,都還是熱乎的。
放在懷裡一時沒事,如果是專程等他的話怕是能燙出紅印。
他開始思索,池良為什麼這麼自來熟三番四次照顧他。這些事,當真隻是像他所說的路見不平,還是嵇遊在背後授意。
如果是嵇遊授意的話,嵇遊又想從他身上得到什麼?
總不會是看上自己了吧?林己餘伸手摸了下自己進寺之後特意抹黑了兩度的臉。一個皇帝,喜愛總不會這麼新奇吧......
林己餘在回廊裡邊啃饅頭邊思索,而另外一邊池良已經回到了,嵇遊在前殿抄經的自觀院。
“主子,為什麼你擔心他,讓我給他送吃的,卻又不讓他知道?”池良沒想明白主子為什麼要這麼做,做了好事還不留名,多虧呀!
“再多話,你晚上的點心沒有了。”嵇遊說話時頭都沒抬,抄經的手也沒停。
池良連忙雙手捂嘴,再不敢多話,輕聲退了出去。
隻有一旁的淘順看破不說破,他當然知道嵇遊嚇唬池良不是不想說。而是他現在也還分不清自己對林己餘的心思,到底是順眼的友鄰還是心動的愛情。
淘順見自家主子在池良出去後,經書也抄不明白了,開始神遊。便也偷偷退下了,不想打擾他冥思看清自己的心。
嵇遊在叩問自己的時候,林己餘正在回廊下吃著池良給的饅頭點心,吃得還挺開心。
直到他看到之前在山下不小心撞到的人,“兄台,你怎麼在這裡?”
“家鄉遭了水災,想著自家多少看過幾本雜書,想來衡都自薦,立一番事業。沒想到門都摸不到,隻能與兄台一般,在此混口飯吃了。”霍生甘自嘲道。
許是太久沒人能說話了,霍生甘不等林己餘繼續問,就自家把家底倒了個乾淨。
“在下姓霍,名生甘。河城人士,自認治水很有一套,可惜生不逢時。”霍生甘不停倒著苦水,林己餘根本沒有開口機會,隻默默遞了個饅頭過去。
“我好似說的有些多了,還望兄台莫要嫌我煩才是。”霍生甘回過神來時才發現,他說著把林己餘的饅頭都吃完了。
頓時有些赧然,借口手裡還有活計,約好下次再會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從始至終連報自己名字都沒機會的林己餘。
“吃飽了那我也會乾活吧。”他起身拍拍衣物準備走。
驀然見兩個小光頭慌慌張張地朝他這邊跑來。往辭通的小院去了。
他見狀不急了,從懷裡掏了塊方才偷藏的紅棗糕出來,跟上去湊熱鬨。
林己餘之前在空靜院門口,為報答辭穢的‘恩情’,給他下了少量的離魂散。
離魂散是林己餘給專為辭穢研製的藥起的名。它藥量少的話,隻會讓接觸的人夜裡憂思繁多、輾轉難眠,久而久之白天昏沉無神,是一種很磨人卻要不了性命的毒藥。
所以辭穢中毒之後,因為睡不好無神。白日裡出點例如摔破血頭或者斷手斷腳的事,也沒人能怪到林己餘身上。
這樣林己餘既能還了辭穢的‘恩情’,還能乾乾淨淨地置身事外。
可偏偏辭穢自己要找死,昨天在膳堂裡又惹了林己餘。氣得林己餘又給他加大了量,按理說今天該見效了。
剛才兩個小光頭這麼急,也不知道辭穢是斷了手還是斷了腳,最好手腳俱斷,才算合他心意。
林己餘剛靠近辭通的小院門前,就聽裡麵響起辭通驚慌失措的聲音,“你們說什麼!”
他覺出事情不對,紅棗糕也不吃了。見四下無人,閃到偏窗下偷聽。
“回師兄,辭穢小師兄人沒了。”裡麵說話的人已經帶上了哭聲。
“你們仔細說清楚,什麼叫人沒了,好端端的怎麼會人沒了呢。”辭通嚇得腳都軟了,扶著桌子才不至於摔倒。
“我們...”辭寶才開口就哽咽到說不出話了,一旁的辭冬隻好接上。
“昨天晚上辭穢小師兄在膳堂時找上了我和辭寶,讓我們今天早上去他院子裡。說要帶我們去來儀殿,給那姓林的一點小教訓。我們一早就去小師兄門口等著,可一直沒見人出來,敲門也無人應答。我們大著膽子進去,誰知四下尋不到人,聞到井裡有異味,過去一看......”
辭冬突然停下來,臉色煞白煞白的,過了幾息才又接上,“辭穢師兄已在裡麵泡脹了。”
辭通聽完哪裡還坐得住,這麼大的事他一個小管事怎麼解決的來?
“你們隨我一起去見住持,這件事還有沒有誰知道?”辭通帶著辭冬辭寶出了院子。
林己餘等人走遠了才敢出來,心神不寧地往來儀殿去。
歸林寺不是什麼名不見經傳的小寺廟,現在國師和嵇遊又都在寺裡,出了人命這種大事不會被輕易揭過。
而最近與辭穢不合的林己餘,一定會成為第一懷疑對象。就算最後大夫仵作,都從辭穢屍體上查不出什麼,林己餘也要過上一段被嚴密看守的日子,這不是他想要的結果。
但如果拋卻這一切,隻論心情的話。林己餘沒法否認,辭穢的死,他確實覺得爽快,連帶著收拾屋子的動作都輕快了不少。
但林己餘的高興還沒延續多久,就被突然造訪的辭寧打斷了。
“有什麼喜事,不妨說出來我也聽聽。”辭寧是獨自來的。
他卸下了之前在膳堂時隻做看客的悠哉嘴臉,神色陰晴不定。
“小師傅說笑了,灑掃枯燥,自娛自樂罷了。”林己餘動作隻在辭寧踢門進來時停了一下,馬上又若無其事地繼續手裡的活了。
“我原以為你是個被捏碎了,也不敢出聲的軟柿子。現在看來是我小瞧了你,無聲狗咬人才最致命。”辭寧見林己餘真像無事發生過一樣,神色變得陰狠,步步朝他靠近。
“你是什麼時候對辭穢下的手,為人行事如此毒辣,夜裡敢閉眼嗎?”辭寧抵在林己餘麵前,居高臨下逼問到。
“小師傅在說什麼,請恕在下不明白。”林己餘彆的不說,裝無辜是最有一套的。
辭寧既然是孤身來,就證明他沒有證據,林己餘沒什麼好怕的。
“我不管你是真傻還是裝傻,這一筆帳我都會算在你頭上,你等著用命來償吧。”辭寧沒有興致再在這裡陪林己餘演,這種兩者都心知肚明的戲碼。
他隨手把多寶格上的花瓶掃落在地,放下狠話後就走了。
林己餘臉色自始至終都沒變過,他活這麼長,從來沒有怕過誰。他不懼辭寧要來對付他,反而害怕他不來。
辭穢本來是道開胃菜,現在陰差陽錯成了正餐。那第一道菜都上了,第二道總不能等太久吧。
林己餘懷著蠢蠢欲動的心蹲下/身,一片片拾起地上的瓷碎片,然後在裡麵發現了兩個一模一樣的小平安鎖。
“你是誰,為何會在此地。”
林己餘聽到聲音下意識把平安鎖塞進袖中,這才抬頭,望向站在門口處的昭王。
他真不知道今天自己走的是什麼好運氣了,真是求什麼有什麼。隻有一點奇怪之處,這回他怎麼竟好像在昭王眼底,看到了三更死獨有的紅血絲?
明明上回在台階上看時沒有的,不過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回王爺,草民是奉命來此處灑掃的。”林己餘不敢繼續看,低下頭看到了昭王穿著的尖頭皮靴。
這讓他突然想起了剛才辭寧腳上穿的,似也是差不多樣式的尖頭皮靴。
可見尖頭皮靴當真是現下最時興的樣式了,不過林己餘記得它有個缺點,就是鞋底光滑沒有抓力,不適於在光潔的地上行走,不然容易摔死!
“此殿是禁地,你不知嗎?”昭王不怒自威的聲音從林己餘頭頂落下。
“草民......”林己餘還沒來得及解釋,就被昭王一腳踢出了半米遠。
“你闖進來已是死罪,竟還敢損壞殿內物品,誰給你的膽子。”昭王質問道。
“如若不是此地不能見血,你這條命今日就得用來賠這個瓷瓶了,給本王滾。”昭王說完不再理會跪在地上的林己餘,頭也不回的進了內殿。
林己餘踉踉蹌蹌地出了來儀殿,扶靠在一棵樹上,哇的一聲嘔出了一大口血。
再抬頭時眼神冷的能殺人,這一腳,他要辭寧用命來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