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巴很少在我身上這樣浪費時間。但現在,他已經沉默地盯了我許久。
“你也看到了,你媽媽最近茶不思飯不想地在擔心你。”
等了半天,他終於主動打破了這已經有些凝滯的氣氛。
哦。就這?席巴家屬代替患者本人發起了可憐攻擊。
遺憾,效果完全為零,因為醫學本身就是有壁壘的,現在的我甚至無法開口向他解釋我選擇乾預基裘的前因後果。
而且“茶不思飯不想”?據我的觀察,著實有些誇大了,這病史陳述你敢簽嗎,我記得你不是變化係的吧。
再說了,不帶患者去醫院就自己先買點穀維素什麼的試試咯,不覺得很詭異嗎,對著一個孩子講這些……時隔多天我又感到恐怖穀效應了。
但一直不去看他反而有點像心虛的行為,我飄來飄去的視線最後還是落回了他臉上。
“好孩子,彆讓你母親太操心了。”他於是笑著逗了逗我。
此男(帥得)恐怖如斯……
居然對醫生發起了十分罕見的顏值攻擊。即使抗性較低,我也不會被輕易嚇到的,本人閱患無數,完全可以做到心如死水,嗯,心如死水。
彆忘了他上班不紮頭發,嗯,他頭發……好蓬鬆,可惡,不允許術科佬不頂著一頭又油又塌的頭。
呃,好懷念口罩啊,感覺嘴角要壓不住了,這人到底是怎麼把孩子的親和度拉滿的,還是說……就硬帥。
他一鼓作氣、再接再厲,最後還是把我給逗笑了。
結果下一秒,此男翻臉無情(?),轉頭就問邊上的同行們:“如何?”
哦,是的,差點忘了,他們居然這麼快就把兒科精神衛生方向的專家請上門了,這就醫意識也太強了(還是說哄老婆的效率奇高),實在是不得不誇……總感覺莫名輸了。
按理來說,基裘作為母親和最主要的照看者也應該在場,但剛剛她表現得太激動了,領頭的前輩直接發話把她請出去了。
真的好勇,是不知者無畏還是白大褂最後的尊嚴啊。
……對不起,不應該笑,其實場麵還是很恐怖的,基裘的殺氣都飆出去了,最後是席巴“命令”她出去的。
我也算徹底明白了,這確實是他們夫妻之間的普雷。
差點英勇殉職的那位內科佬於是和其他同行的幾個醫生又短暫地討論了一會,最後不出我所料地對著席巴嘰裡咕嚕說了又是老半天,得出的結論依舊是繼續觀察和適當隔離母親。
嗬,白費工夫。英雄所見略同,以我們老中公立醫院一騎當千的門診流量,我的經驗未必就不如這幫老前輩。
但事情在第二天就出現了轉機,更具體一些,病情急轉直下了。
我們都看走眼了,我好想真的把基裘搞出產後抑鬱症了。
不是吧,我並非一味盲目地模仿人類幼崽,我參考的主要目標可是伊路米啊。一開始我表現得完全不像普通揍敵客嬰兒(指伊路米),她全無反應,我現在表現得像個普通揍敵客嬰兒了,她倒是開始不正常了。
經典的情緒波動,表現為語調和音量的顛簸,抓狂和發泄傾向的一些小行為,最嚴重的時候,她甚至說話都帶上了哭腔。
明明隻是減少了一些表達,她卻一副我得了大病的樣子。
不,恐怕正是因為我沒有生病,她才會陷入更嚴重的自責和焦慮。
其他軀體症狀我觀察不到,但根據家屬昨天代為陳述的,我更加可以肯定她確診了。
而就在剛剛,幾乎算最嚴重的一項臨床表現也出現了。
對於今天本該一如既往、平平無奇的電刑,她似乎也產生了明顯的不滿。
結果就是,我時隔多天再次被電到失禁了……我隻能說還好早上已經進行過隆重的“五穀輪回”了。
但隻有尿液也挺臟的,越想越難受,乾脆就不想了。這種二便失禁的患者我又不是沒見過,我見得多了去了。
結束之後,她抱著我也是沉默許久。
既然她都不嫌臟,我又有什麼好嫌棄的,於是我閉著眼睛自顧自地平複呼吸和心跳。
“侑路,就不覺得痛嗎……為什麼還是在忍耐呢,不害怕也不責怪媽媽嗎,就不想向媽媽求救嗎。”
她的聲音帶著壓抑的平靜,所以未免有點詭異了。
呃,這要怎麼回答,當然痛啊,我又不是沒有痛覺了。但也就還好吧,反正馬上我就會忘記然後麻木掉,而且彆忘了電完吃飯更香。
至於忍耐。不忍耐我又能做什麼,不忍耐,我又有什麼選擇。這就和規培沒什麼區彆,都是服從性測試,優勝劣汰,要不適應,要不淘汰,曾經我花了很大的代價才走到死前的位置,對於這種類型的磨煉,當然再拿手不過。
而害怕和責怪,又怎麼可能呢?這些不是揍敵客對孩子的培養和保護麼。
嗯……揍敵客的靈感果然是東亞家庭啊,這種自以為是保護的壓迫,原來伴隨了他們的一生,都無法逃離。
但我最終還是睜開了眼去看她。
我試圖表達一些“我不害怕也不怪你”的情緒,因為她的發言讓我突然想起了“白騎士人格”。
那大概是一種喜歡拯救彆人和被彆人需要的狀態。這名字乍一聽很中二,在現實中我也沒有遇到過,但基裘好像就是差不多的意思了——雖然痛苦本就是她施加給我的——作為醫生,我當然要對病情時刻保持警惕。
基裘也許又看明白我的眼神了。她沒有再說話,但眼鏡上的電子屏開始加速地閃爍。
她的手很緩慢地移到了我的脖子上。隔著眼鏡我看不出來,也許她是真心想就這麼殺了我。
所以我也沒有反抗。
……他們果然也認為喉嚨比心臟更方便吧。
遠在窒息來臨前,我就感到了熟悉的瀕死感。也許這就是念壓吧,好普通的感覺啊,一點也不玄乎。
但我的內心,依舊感受不到恐懼和求救的欲望。
抱歉,作為生命的我一定壞掉了,也許是死過一次的緣故,現在連基因裡的求生欲也消失不見了。
是誰說的,失去獸性失去一切?
很有道理,我一個死人本來就不應該擁有什麼。
或許還是早點死掉比較好,繼續養大我很可能隻是一種資源的浪費和成本的沉沒。
我好抱歉啊。
雖然這次不是我的錯吧,但我還是好抱歉。
“……”
所以說到底是為什麼呢。
生命永遠,永遠是這麼傲慢而隨意。
為什麼。
隻有人類明白這種痛苦。
為什麼。
隻有部分的人類能理解這種痛苦。
為什麼。
又要讓我背負上這種生命。
為什麼。
“……”
殺了我。
剛好我想死啊。
其實我不想活了。
“侑路,是願意被媽媽殺掉的嗎。”
哇,當然了,“媽媽”。
請隨意,“媽媽”。
這是應該的,“媽媽”。
嗯?快點啊……那求求你吧,“媽媽”。
我會感謝你的,“媽媽”。
你不必自責,“媽媽”。
“……”
這不是你想要的嗎,“媽媽”。
為什麼又哭了呢,“媽媽”。
而且手抖得比我的身體還猛哦。
殺手的手居然也會抖嗎,因為“家人”是不可以殺的?
啊哈哈哈哈……我差點忘了。
唉……
真惡心。
但更多的是麻木。
也許我該痛苦。
但更多的,嗯,還是麻木。
麻木麻木麻木麻木麻木麻木麻木麻木麻木麻木麻木麻木麻木麻木麻木麻木麻木麻木麻木麻木麻木麻木麻木麻木麻木麻木麻木麻木麻木麻木麻木麻木麻木。
麻木。
……算了。
好吧,來都來了不是嗎。
是的……來都來了。
來都來了,都不容易,都是朋友,是個孩子,人都死了,大過年的,給個麵子,為了你好。
為了我好……給她個麵子……大過年的……我都死了……我是個孩子……我和她可以做朋友……我和她都不容易……我來都來了。
我的眼神可能控製不住地變得更想死了,但我的身體已經開始掙紮。
她果不其然馬上就鬆開了。
沒有母親願意殺死孩子,沒有孩子應該傷害母親。
嗯。
至於我的想法……又不配有什麼價值。
而且開個玩笑而已!我怎麼會想死呢,我,一個醫生,怎麼可能會想放棄生命呢。
嗯,我隻是能接受死亡而已。
我能接受一切,包括死亡。
……尤其死亡。
基裘終於破涕而笑了,“侑路當然是愛我的……侑路!侑路,侑路……對不起,媽媽對不起你,媽媽也很愛你,媽媽隻是太擔心你了,侑路……”
侑路當然愛你,不知道怎麼去“愛”你的隻是我而已。
搞不明白啊,她到底想要什麼,我聽她的話也不行,不聽她的話也不行,真難伺候。
……而且請不要說對不起。真抱歉,明明是我應該早點調整“劑量”的,萬一你真的產後抑鬱了,我一定會愧疚一輩子的。
要不還是殺了我吧?作為孩子居然讓母親流眼淚了,我果然是個廢物,簡直罪大惡極。
以後也,一定還會讓你哭、讓你失望的。
明明現在殺掉我最好了。
唉,老天爺啊,超人類怎麼會這麼脆弱啊。
在原著裡基裘也隻表示過對奇犽的溺愛吧,和伊路米或糜基的關係沒有那麼緊密,她甚至可以忍受亞路嘉被關起來。
她是一個母親但她也是一個成年人,並不是離開孩子就不行的人設吧。
麻了,輸了。
又輸了。
嗯,也是很正常的事。
但是她就贏了嗎。
她也沒贏啊。
嗯,很正常的啦。
我們都輸給疾病了。
我們總是在輸給疾病。
……那能快點給我換尿不濕嗎,其實你女兒稍微有點潔癖的,麻煩你了啊,“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