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夾帶著雨後的絲絲涼意吹拂而過,樹影搖晃,殘留的雨聲從嫩葉上滾落,不偏不倚地砸在新生的草葉上。
層層春葉之下,薑煙感覺時間都在這一刹停滯了,唯有那雙深邃淡漠的鳳眸留下了深刻的痕跡。
麵前人墨發束起,一襲暗紋玄衣,腰帶勾勒出勁瘦的腰身,顯得乾淨利落。
薑煙臉上的麵紗早已在騎馬時嫌礙事丟了出去。
謝玉初看著眼前的少女,衣袂飄動,恍若林中純淨無邪的仙子。
一雙水靈靈的眸子纖塵不染,似有點點光芒閃爍,白嫩精致的小臉上朱唇輕啟,像是見到什麼不可思議的事,呆愣地看著自己。
謝玉初心中不免疑惑,她身上所穿的正是隻有京中明織坊才有的錦緞,說明麵前的少女定是世家貴女。
可,哪個官員或世家的小姐,會拎著木棍出現在這荒郊野嶺?
“哇”的一道哭聲響徹山林,驚起了遠處棲息的鳥群,也驚醒了兩人。
年幼的芳兒在這個一時半天的經曆太多,幼小的心靈經不住重創,在此刻崩潰了。
謝玉初薄唇輕抿,他瞄了眼薑煙,木木地轉過身,手指並攏微曲,在芳兒頭上摸摸。
話說方才,他前腳才踏進侯府,後腳看見一群官兵匆匆而過,官兵後麵,遠遠地跟著位哭得撕心裂肺的婦人,差人問過後才知是孩子被拐了去。
官兵找不了太遠,若是錯過這個時機,那孩子怕是再也回不來了,謝玉初想也沒想,不顧旁人阻攔,執意追出來。
從官道而行,發現一側有零零散散的幾個腳印,追趕一段路後正巧看見那群遊拐子。
謝玉初奪過孩子又打傷幾人,那群遊拐子立即跑得無影無蹤,直至他哄孩子時察覺到薑煙的存在。
芳兒依舊哭鬨不止,謝玉初無奈,隻得又在她後腦上拍了一拍。
……
薑煙看著他生硬的動作,這?不會是安慰吧?她“嘖”了聲,扔掉手裡的樹枝,跨過腳下的枯叢直奔二人方向而去。
謝玉初視線停留在她身上片刻,見她行至麵前,默默往後退了幾步。
薑煙蹲在小丫頭麵前,眉眼彎彎,溫柔地摘掉夾在小姑娘發絲中的樹葉,輕聲哄著。
片刻後,芳兒果真不哭了,撇著小嘴,眨著眼睛看她。
薑煙笑笑,朝旁邊的男人看去,謝玉初站在一旁,臉上並無表情,像一塊寒夜裡被埋藏在雪下的石頭。
“祟城人?”謝玉初忽然開口。
薑煙張嘴剛想否認,想起此人正是周序文安排她接近的安定侯。
怕謝玉初瞧出端倪,轉頭擦乾芳兒臉上的淚水,輕聲細語地說道:“嗯,祟城人。”
“那勞煩姑娘送她回去了。”
“嗯?”薑煙再回首時,他已離去。
謝玉初的唇角若有若無地飄起一抹弧度,小騙子。
他心中清楚,薑煙是在騙他,祟城女子走華芳步,是自幼練習的,即使再著急也會有華芳步的影子,但她剛才走那兩步…
況且,方才注意到她抬起的手,雖是白皙纖長,指根處與虎口微微泛黃,他於戰場廝殺多年,自是知曉那是拿劍的手。
春風不斷,兩人心中如明鏡,後會有期。
薑煙將芳兒平安送回了茶樓後的小巷子,交到了她娘親懷中。
離林春會前幾日,白日時,薑煙一直在薑府後宅的小院子裡學規矩,夜中,她總能夢到城外的那片山林,謝玉初冷著臉看她,次日頂著眼下的烏青繼續學規矩。
又是一場春雨降下,潮氣退後,院中含苞待放的花開了,陽光曬在身上暖洋洋的。
轉眼到了林春會那天。
天還未完全亮起,薑家五姑娘薑雙月笑嘻嘻地來到她的院中。
“六妹妹?”薑雙月在院中打量了圈,不見薑煙的身影,轉頭又見房門緊閉,於是輕提裙擺踏上台階。
門前的婆子一臉為難地說道:“五姑娘,薑姑娘還睡著呢。”
“什麼?!”薑雙月驚呼一聲,拔高聲音:“今日可是陳家大娘子的林春會!妹妹怎麼還能睡著呢?”
薑雙月自顧自地說著,一手扒開婆子擋在門前的手,推開房門進了屋。
“六妹妹?”
薑煙身著素色裡衣,坐在床上屈著半邊腿,被褥被踢到腳邊,滿臉得生無可戀,早在雙月在院中呼叫的時候,她便醒了過來。
薑煙深感心累,她實在是不理解,周序文那廝到底是怎麼想的。
十多年前,薑家先後誕下兩個女嬰,第一個是由大娘子所生的薑雙月,二為妾室所生的小女兒,薑家內宅鬥爭嚴重,那妾室與小女兒均被趕了出去,
此事傳出去到底不好聽,於是對外隻說妾室犯錯被逐,小女兒由大娘子撫養,內向不喜出門。
在周序文的安排下,外人以為薑煙是那足不出戶的小女兒,薑家上下以為她是被接回來的妾室之女。
隻有周序文的暗線,薑家家主知曉實情。
薑雙月一口一個妹妹叫得自然親切,實際上薑煙比她年長兩歲。
薑煙睡得迷糊,且她睡醒時氣性較大,此刻恨不得提著劍將周序文,和在夢裡冷冰冰地盯她半夜的謝玉初全砍了。
見薑煙還未起來,薑雙月一癟嘴,上來拉她的胳膊,語氣中頗有些抱怨:“六妹妹,你怎麼還未梳妝打扮呀,快起來,起來。”
拽了幾下沒拽動,薑雙月叉腰站在她塌前,大有一種薑煙不起來,她就不挪地方的做派。
薑煙偏頭看了眼窗戶,聲音有些乾啞:“雙月啊…”
薑雙月立馬擰眉糾正道:“是姐姐!”
薑煙一扭頭,這是她第二次見到薑雙月,她今日擇了件柔紫緞裙,外披一層輕紗,秀發分彆梳在兩側,粉嫩的絲帶夾在秀發中間被挑出來一縷。
她長相甜美可人,眨巴著一雙大眼睛望來時惹得人心的化了。
薑煙扶額片刻,再抬頭似是認命了,說道:“五姐姐,眼下天還未亮,現在是不是早了些?”
“不早了!”薑雙月伸出手指,一根根掰著算來,“妹妹聽我細數,待妹妹梳妝過後,要去向母親父親請安,隨後用早膳,讀早書,待四姐先行後,才可攜伴禮出門,而後去會襄六娘,再…”
“好了!”薑煙伸出手示意她停下,翻身下床塌,說道:“我這就起來了。”
薑雙月嘟小嘴似有不滿,語重心長地說道:“六妹妹,旁人說話時不可打斷,停!走路時不可大搖大擺,要行的端坐的直…”
薑煙便這樣,跟著薑雙月從後宅到前宅再從前宅到後宅,途中還要聽她說這不可那不可。
天完全放晴時,二人才坐上馬車,往襄宅趕去。
每聽雙月說一次“不可”她便想起曾經雲遊四海無拘無束的日子,她隻是一介俗人,實在是享受不了此等生活。
真正抵達陳園時,已將近過了小半日,要先去同長輩們問好。
進了垂花門隻聽有孩童的玩笑聲,遊廊中有三四個小孩,正在下人的看護下玩耍。
“薑家五姑娘,六姑娘來啦。”門口的下人一個傳一個,傳到了屋裡。
薑雙月也不動,薑煙站在她斜後方,待到房中的大侍女走出外堂,滿臉帶笑地迎了上來。
“五姑娘安,六姑娘安,快快請進,請進。”
外堂中間,博山香爐中焚著香,縷縷雲霧般得香煙悠然飄出,大侍女撩開懸掛著的繡金波光簾,隻聽一聲:“哎呦,雙月來啦。”
說過話的人坐在主位,正是陳大娘子,身著雍容華貴,乾淨利落的發髻上插著金釵。
陳大娘子眸光一掃,驚呼道:“呀!這是六姑娘吧,如今長得這般高啦。”
僅是一句話引得房中的人幾乎都把視線落在了她身上,個個帶著好奇探究,看得薑煙這叫一個難受,恨不得立馬彈起來離開此地。
有一年輕些的婦人,用手帕掩麵輕聲打趣道:“薑六姑娘明明是個美人,怎得就不喜出門來呢?”
“六姑娘今年與雙月同歲罷,也到了出閣的年紀,家中可有相中的人選?”
……
一個接著一個的問題砸來,薑煙並未答,薑家重規矩,可她現在就是個半吊子,哪裡能滴水不漏地應付這些深宅婦人。
說多錯多,不如沉默。
薑雙月此刻心裡也像打鼓似的,六妹妹自回府便一直在小院中,隻偶爾能在下學回來的路上遠遠地看她一眼。
母親說六妹妹性格嬌柔內斂,但能坐這屋裡的無一不是人精,此刻都在等著她六妹妹是什麼反應呢,萬一被人瞧出個眉目,少不了被做文章。
薑煙思來想去,還是決定按照周序文的方法走,從現在開始,她就是一個含蓄有些怯懦的深宅姑娘,好應付這些娘子們。
雖然她深知這種性格與她的形象不符,但誰沒有長歪的時候。
至於謝玉初,那日屬實是沒想到會撞見他,所幸她沒有多做什麼,且謝玉初非祟城人,哪裡知道祟城女子什麼樣,待他想起來,早忘了她那日的模樣了。
眾目睽睽之下,薑煙肩膀細微地一抽動,怯生生地看向陳大娘子,又立即落下,手緊握衣袖。
“好啦。”陳大娘子佯嗔薄怒,“六姑娘本就膽子小,咱們可彆把好好的姑娘嚇到了。”
她又扭頭看向薑雙月,笑道:“雙月和你妹妹去後園子玩吧,你三妹妹念叨你許久了。”
“是。”
看著薑煙離去的背影,有人似笑非笑地說道:“這上不了台麵的樣子跟當年薑家紀小娘真像啊。”
此話與她同行的薑雙月未必能聽見,但薑煙嘴角一抽動,心中自我安慰,就當是誇自己學得像了。
穿過大半陳園,由青磚鋪就而成的石板路通向一處月洞門,粉牆黛瓦,門框線條流暢,上邊提著“翠華園”三字。
遙遙一見,牆邊有桃枝探頭而出,桃花朵朵掛滿枝頭,桃枝輕搖,嬌嫩的花瓣在牆外飄落。
謝玉初本意想走,才將手上書合上,轉頭,一道青色身影闖進他的眼眸。
小騙子已是勤學苦練過,走起路時搖曳生姿,挑不出毛病,往人堆裡走去。
身旁的侍衛塵肆見他望一處許久,於是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他以為自家侯爺看的是走在前邊的薑雙月。
塵肆上前一步,悄聲說道:“來人是薑家五姑娘,薑雙月。”
謝玉初收回視線,又翻開了那本書,聲音低沉:“多嘴。”
原來是薑家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