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涉及槍支、不涉及販毒、死亡人數小於三人上不了市局。所以對於這一案件,陳玄明等人不必再管。
陳玄明回局裡彙報了一些案件情況。然後,他換上厚底的雨靴,穿上到腳踝的雨衣,就回家了。
東新路二十四號。
陳玄明的家在二層,他緩慢地走上泥濘的樓梯,拿出舊鑰匙打開了第一層防盜門,又用一把新鑰匙打開了最裡麵的木門。
屋裡很乾淨,地磚是陳玄明自己鋪的,牆是白色的,桌椅是黑色的、就連天花板上的燈也是冷色調的。
他輕輕拉上了門,將雨衣認真地掛在衣帽架上,然後把雨靴脫下來,小心翼翼地放進一個黑色的盒子裡。
接著,他開始整理他的公文包。
掏出來的無非是些白紙黑字,他麵無表情地將它們放在深灰色的書架上。
他掏出來了一個粉色麵包,這個麵包上還有兩個紅色的草莓。
很明顯,這個色澤亮麗的麵包和滿屋的黑白格格不入。
他表情一頓,拿著麵包走到桌子旁邊。
他正打算拿這個麵包充饑,突然轉念一想,畢竟是彆人送的,還是把它珍藏起來比較好。
於是他又將麵包放進了沒有貼任何冰箱貼的冰箱,順便拿了一盒泡麵來煮。
他正吃著泡麵,忽然手機一響。
有人給他發消息了。
他點亮手機屏幕,一條消息跳入他的眼底。
【工作如何】
是他的小姨——秦淮,是一名律師。
【還好。】
他中規中矩地答道。
對方許久沒有回複。
他思索片刻,打了個電話過去。
對方立即接通了。
一聲明麗的“hellow”闖入他的耳畔。
“小姨。”
“怎麼了?”
秦淮那邊很嘈雜。
陳玄明神情一繃。
“您在哪裡?”
“真的沒事,你不用擔心。”
對方那頭緊接著傳來了一句:“患者,您的家屬呢?要簽個同意書。”
秦淮立即道:“那邊。”接著又馬上轉頭在電話裡安慰道:“沒事,生活怎麼樣?”
“······”
陳玄明沉默半晌,
“您要動手術?”
“沒什麼事,幾分鐘就好。”
“您不要瞞我,對誰都好。”
秦淮歎了口氣,道:“長了個腫瘤,是良性的,彆擔心,我住兩三天醫院,就去處理一個經濟糾紛。”
陳玄明聞言也沒追問,隻道:“一萬夠嗎?”
“玄明,不是錢的問題,我這邊叫了你舅舅看我。沒問題的。”
他們草草掛斷電話,陳玄明還是轉了兩萬給秦淮。
半夜十二點半。
陳玄明十分準時地躺在了鋪有雪白色褥子的硬床上。
他很快就睡著了,他忽然覺得自己的身體正在瘋了似地下墜,落入了一片片記憶碎片之中。
那是一個幼童,肮臟的臉,烏黑的頭發和一雙美麗的鳳眼。
他正在黑暗的拐角處默默看著自己的奶奶。
“拐賣婦女,你知道什麼罪嗎?”
一個身著藍色襯衫的人冷冷道。
幼童的奶奶佝僂著背,一聲不吭。
“我也不想跟你廢話,”
那人一亮證件,
“我是警察,您因拐賣婦女罪被逮埔。”
緊接著,一聲清脆的清響闖入那幼童的心中。
那是手銬的聲音。
幼童瞳孔一震,臉部因為神情過度緊繃而青筋暴起。他如困獸般嘶吼著,拚命掙脫身邊警察的手臂。
“奶奶!”
血腥味一股股湧上他的喉嚨。
“彆走······彆走!”
他喊到喘不上來氣,接著他跪下來,他心宛若冰封一般,十指冰涼。
“求求你們,不要帶走她······求求你們·······不要,不要!!!”
他雙腳站在汙泥之中,無力地伸著稚嫩的手。
但都是徒勞。
他的奶奶被帶上了灰黑色的車,警笛的鳴響蓋過了他的絕望與窒息。
那一天,他的母親也走了,彆人都說他的母親是他姥姥拐來的女人,被迫和他爸結了婚,生下了他們。
他記得他母親臨走之前看都沒看他一眼,但他看到了母親顫抖著的背影。
那麼瘦弱的女人坐在破木頭支成的床邊,投下一條長長的、黑黑的、令人窒息的背影。
母親在哭,敏感的他察覺到了。
既然難過為什麼要走,為什麼不願意留下來,母親口中所說的大城市就那麼好嗎?
陳玄明那時候才八歲,什麼也不懂,更不知道什麼是犯法,隻知道那天兩個親人都拋棄了他。
母親走後,隻剩下了他、弟弟和父親。
那天他從大山裡砍完柴回家。
夕陽懨懨地倚在墨黑的山旁邊,路上村民們都投來異樣的眼光。
“聽說了嗎?那孩子是拐來的女人的仔。”
“他的奶奶是個人販子,可得躲他遠點。”
“哈哈,你不知道,他爹還是個智障,你說智障的兒子能是什麼好東西?”
那些人的話縈繞在他的耳畔,宛如一條條鎖鏈把他拖入深淵。
直到一天,那些鎖鏈將陳玄明被纏得渾身是血,他再也忍不了了,拾起地上的石頭向身後狠狠砸去。
很不巧,那塊石頭砸到了一個孩子頭上,當場血潺潺而下。
那孩子的家長立即怒火中燒,當即怒罵要是再看見陳玄明,一定打斷他的腿。
陳玄明踉踉蹌蹌地跑回了家。
他第一次感到山路那麼難走。
跑的再快一點,再快一點,不要被抓住,千萬不要被抓住!
那一夜,他們搬了家,搬到了更深的山裡,和外界徹底斷絕了聯係。
那幾個月,陳玄明都活在被樹木遮擋、毫無光明的世界裡。
風吹過樹林,發出嘶嘶的聲音,宛若惡魔勸說著這個少年走向死亡。
他曾妄想過,如果在糧倉的橫木上搭一根麻繩,在上麵吊幾秒,這些痛苦他就不用再承受了。
好幾次尖銳的刀鋒穿破了他的皮肉。
但他每次都停了下來,乖乖將刀放了回去。
因為他不能,他還有個瘦弱的弟弟。
他就這樣用自己小小的靈魂撐起了三個人的家。
突然有一天,有一個女人闖入了他的世界。
他聽有人說,那是他爺爺巴結了彆人好久才花錢娶來的新娘。
來照顧他爹的。
為此他爺爺日日夜夜在工地上打工,身體變得越來越差。
後來他爺爺生了大病,去世前,陳玄明給他做了頓山菇湯。
可他爺爺沒有喝,而是拚了命地坐起來。
他的話宛如一道衝破層雲、射進來的光芒,照亮了陳玄明心中的烏黑。
“玄明,你要活下去。”
“你要記住,我說的話你一定要記住。”
“懸崖上的蒼鬆也許長不成大樹,但它絕對活得比溫室裡的樹木更好、更堅定!”
“玄明,你就是懸崖上的蒼鬆!”
爺爺去世後,他一直和那位陌生的後媽生活。
後媽對他們並不好,但她逢人就說自己嫁進來時得了多少嫁妝,好像自己有多喜歡他們家似的。
一天夜裡,陳玄明沒有很早睡去,因為後媽的妹妹來看他們了,後媽讓他伺候好他的小姨。
他的小姨留著乾脆的短發,燙著深棕色的大波浪,背著牛皮包,身穿一身白色的女士西裝,陳玄明第一次見她,就知道她絕對是一位乾練、不講人情的精英。
那一天晚上,他把他小姨的床鋪好後,打算去切一片乾饅頭當晚飯,可是找不到刀,於是他隻好去睡覺。
他剛踏入他兄弟倆的房間,就看見了他一輩子最不想看到的場景。
他的弟弟拿著刀,正在一點一點磨自己的手腕。
鮮血順著那段乾瘦的手臂滑落在地上,染紅了一寸泥土。
“你在乾什麼!”陳玄明一把奪過他弟弟手上的刀,踉踉蹌蹌地跌倒在地,“你他媽到底在做什麼!你知不知道!你這麼做了,我就再也見不到你了,你到底知不知道!你瘋了嗎······你瘋了嗎?!回答我!”
······
二人沉默了。
“哥。”他的弟弟稚嫩地答道,“我看見你總是這麼做,你不是說這樣就不再痛苦了嗎?我就能······我就能吃和彆人一樣的冰糖,那多好啊。”
陳玄明立即爬起來,把刀背在身後。
“哥哥瞎說的,你不要聽,你千萬不要聽!哥哥瞎說的······假的,假的,假的什麼意思你知道嗎?”陳玄明蹲下來,盯著他弟弟的眼睛,不斷地喃喃著。
“知道,哥。就是不存在的意思,你上周教過我的。”
“哥,
你怎麼哭了······”
二人相擁而眠。
那一夜真的很漫長。
哢嚓、哢嚓······
有人來了。
那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陳玄明警覺的坐起來,拔刀指向黑暗。
什麼也沒有。
或許是兔子。
他剛要躺下,突然有人悶住了他的口鼻,陳玄明一時間不知吸入了什麼東西,昏了過去。
醒來時,發現自己在麻袋裡。
“弟弟!”他脫口而出。
接著有人狠狠地衝袋子打了一拳,那一拳正中他的左肩,險些把他的肩膀打爛。
他吃痛地倒了下去。
麻袋落地。
他終於看清了他被運到了一條河邊,那條河波濤洶湧,河中藏匿著吃人的旋渦,河裡一片黑暗,連月亮的倒影都不願意涉足這裡。
他馬上意識到了什麼。
不要——彆殺了我——彆殺了我!
惡魔的低語在他的耳畔響起。
“先殺大的,再殺小的。”
陳玄明猝然抬頭,他看到了他這一生不敢忘記的眼睛。
那是一雙墨黑空洞的眼眸,充滿著厭惡與痛恨。
一瞬間,陳玄明便想到了這雙眼睛的主人。
那是他後媽的眼睛。
“還不趕緊的,溺死算了。”
“我的錢都快在他倆身上花光了,他們早該死了。”
他的後媽惡狠狠地衝他們吐了一口唾沫。
“不要!我不許你們動我弟弟!滾開!你給我滾開!”嘶啞的聲音從陳玄明的喉嚨裡竄出來,宛如囚牢之虎臨死前的歇斯底裡。
“不要!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兩個男人衝上來將陳玄明往水裡拖。
陳玄明瘋了似地啃咬他們的手臂,頓時他覺得滿嘴甜膩,是血味。
“求求你,求你······”
“嘖,小不死。”
“怎麼辦?這家夥!”
“打一針就老實了。”
突然一人衝他腹部狠狠垂下一拳。
他來不及慘叫,就半昏過去。
他的意識宛若浮雲,一打即散。
疼痛讓他眼前忽明忽暗。
他聽到有人說:“打這裡,打進他的動脈。”
救命,救命。
誰來救救我,誰來救救我!
突然,一道光照進了他近乎失明的眼底。
“你們的所作所為我已經錄下來了!”
“放了他們!否則我就將這條視頻傳到網上。”
那是他的小姨。
這段錄像為警方提供了很大的幫助。就這樣他的後媽鋃鐺入獄。
他的小姨迅速與後媽斷絕了親屬關係,把陳玄明和他的弟弟帶到了大城市撫養,陳玄明的父親也終於被送去了療養院。
從前那個小小的身影逐漸與刑偵支隊長的身影重疊。
時光如駿馬奔馳,那株窮山惡水之中生出的青苗,終於長成了蒼鬆。
記憶的碎片在這棵蒼鬆上留下了怕人的傷疤,每一晚,這些記憶便如豺狼一般吞噬著他的安寧。
他猛然坐起,汗濕半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