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涼風習習。
世子院裡的冰盆向來都足量供應。
白照影一邊吃冰湃水果,另一邊眼睛覷著南屋那邊。
隔著蝦須簾,他看到南屋有芙蕖院的人,來傳了許多次話。還有不知道裡麵裝著什麼的,成箱的東西,往世子院一箱接著一箱地搬。
白照影很奇怪。
就在自己的屋子裡,隔著簾子數紅木箱,有十幾個?二十幾個?
反正很多個。
不清楚許氏跟蕭燼安之間這算什麼發展,化敵為友還是虛與委蛇……許氏為什麼要送禮?
他不敢打聽。自從昨日出浴房之後,蕭燼安沒再見他,他也不敢輕易招惹蕭燼安。
鼻端似莫名又聞見了混合著椒麻粉味道的雪鬆氣息。
白照影眼睫顫了顫,他曲起指彎貼緊頰麵,夏季暑熱,他捧起冰鎮酸梅飲,再來了一杯。
茸茸撥開蝦須簾蹦跳著進屋。
茸茸見到他,就壓低了聲音,湊過來說悄悄話:“少爺,我告訴你件有趣的事……”茸茸目標小,年齡小長得又可愛,逢人就叫哥哥姐姐,在世子院內很吃得開,算是個小小耳報神。
白照影讓她跟自己並排坐,說實話,比起小丫環,茸茸更像是小妹妹。
茸茸:“許側妃現在正求世子殿下進錦衣衛呢。”
茸茸指了指外頭的紅木箱子,補充道:“喏,這些都是她送的禮物,她掌管王府公中,果然好大的手筆。”
“少爺,為什麼她從搶名額,變成推名額了呀?”茸茸問。
白照影沒有七竅玲瓏心,微微搖頭。
但到底還是有點好奇心,左右閒來無事,不妨琢磨琢磨。
思索片刻小聲說:
“因為蕭寶瑞進錦衣衛就是死。許氏隻看到眼前利益,想讓蕭寶瑞陪王伴駕,但錦衣衛是刀口舔血的差事,蕭寶瑞吃不了這碗飯。她後悔了。”
蕭燼安昨天打得那場,既是對許氏母子的羞辱,更讓她徹底看清楚,她親手讓兒子送死。
許氏當然要換人。
茸茸半知半解道:“二公子不能去,隋王府必須有人報名,所以許氏隻能反過來求殿下,否則二公子就要被送進去,對嗎?”
白照影點頭:“對。”
想通了這趟彎彎繞繞,白照影腦細胞也消耗大半,到此終於不再自作多情,他昨天以為蕭燼安指教蕭寶瑞那場,多少是有點想救自己。現在看來,成分微乎其微。
白照影又給自己倒了碗酸梅湯,心裡涼冰冰的。
像隋王府這般勾心鬥角生涯,到底還得過多久?
白照影桃花眼眨了眨,眼睛浮起層茫然的霧氣。
茸茸在旁邊掰著手指頭算:“少爺,您嫁進隋王府九天了。”
九天也並不太快……
白照影對這個數字不敏感。
茸茸卻把手指頭遞給他看,說:“少爺,您知不知道,什麼叫回門?”
一個十歲出頭的小姑娘,和一個剛穿過來的社會經驗單薄的病秧子,兩人拚湊彼此不多的知識儲備,得出大虞朝普遍第九日回門。
茸茸淺淺歎了口氣,說:“少爺,我們要回白家了。”
白照影苦笑。
回門這事,白照影當然能避就避。
上次見表哥之前,他因為想起白家這些人害他,還在迎客廳外偷偷哭了一場。
再說進白家必然要見到主角受,白兮然跟七皇子那條線,結局登皇封後,太大了,他沾都不想沾。
遂當即跟茸茸擬定計劃,誰都不提回門,要是蕭燼安過後想起來,大虞朝也沒有第九日以外再回門的。
白照影剛以為滴水不漏,在北屋外間靠背軟椅,懶洋洋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但見日長風暖,蝦須簾搖曳,去往南屋給蕭燼安當說客的、賄賂蕭燼安的,換了一批又一批人。
白照影漫不經心地想,要照這樣下去,下一個來的會是誰?
許氏本人?
隋王?
……他還從來沒見過隋王。
白照影胡亂地想著,漸漸有點困意,頭靠在長椅小憩,所謂的神魂不穩之症,隨著他在古代待得時間越久,症狀有所減輕。
這也正說明了,他大概要永遠地待在古代。
跟這些機關算儘的人周旋,有時不得不見那些並不愛自己的家人,他還有一個……夫君。
隻第一次穿書就被安排了如此複雜的人際關係,白照影把兩條腿縮進椅子,要睡一會兒,那樣子看起來像是要抱住自己。
他剛乖順地窩好,調勻了氣息。
這時忽然又不知從哪裡冒出來一聲“世子已安排好回門,請世子妃上車。”他嚇得眼睛倏然張開。
牆角的陰影裡,成美姿容極冷,話極少,單膝跪著,請白照影動身。
白照影木著眼睛,露出個略顯茫然的眼神,隔著蝦須簾,他見蕭燼安立於庭院,兩道視線緩緩相觸。世子院裡麵的其他隨從,正在將回門禮物裝車。
白照影不敢耽擱。站起身。
成安駕馬車開進院子裡,在白照影跟前放踩腳凳,打開車門:“世子妃請吧?”
成安慣來嘴碎,眉飛色舞,正想誇讚白照影風光,就這幾十箱回門禮,至少得讓半城上京名門儘汗顏。
但礙於蕭燼安的威勢,他閉上嘴。車內一時清寂。車輪徐徐而動。日光透過挽起的床簾,照亮了蕭燼安半片衣袖。仍是玄衣描金,不過金描得更多些,竟將他陰鬱眉眼映出矜貴昳麗。
白照影被他容貌吸引,又匆匆移開,裝作在看車廂懸掛的八寶流蘇絡子。
茸茸一直在車下,跟隨侍從侍女們那隊,但探頭探腦張望進來,顯得欲言又止。
蕭燼安斂起眉梢。
捕捉到細微的變化,白照影立馬替茸茸求生道:“夫君,她可能有事想跟我說。”
茸茸得到允準跳上馬車,進車廂先行禮,在白照影眼神示意下,不敢藏著掖著,如實道:
“少爺這次回門,進臥房後先彆難過,您這回嫁得急,匆匆忙忙將您送上花轎,那些個丫環嬤子將您房裡一些……”
她頓了頓,繼續說:“我走得晚,看到一些擺件、細軟全都給分走了。對了,還有老夫人留給您的那根青竹玉簪。因為太貴重了,丫頭婆子不一定敢要,但一直在屋裡放著,八成也保不住了。”
蕭燼安想起成安打聽的情報,但沒什麼舉動,表現得事不關己。
白照影知道原主窩囊,並且下人們敢瓜分原主的物件,當然也是以為原主根本沒命回去。
白照影心頭梗了梗。
他有好奇原主當年的處境,又怕暴露穿書者的身份,心底好像盤桓著個很微弱的聲音,怯怯地在耳邊響起,說“但願能找到娘親的遺物”……白照影驚了驚。
如果說神魂不穩之症,因為魂魄沒能牢牢紮根進□□。
現在他能聽見原主這句心聲,是不是說,他的到來,讓這本書的白照影擁有了完整的魂靈,他與原主相互融合,即將變成真正的書中人了。
難怪原主怯懦木訥,原主少了幾分魂魄,缺失的部分正是自己。
白照影眼前開始浮現出一些碎片般的記憶。
劃過得很快,很短暫:
——他看見自己學說話晚,走路晚,張不開口叫父親母親,總跌跌撞撞地被門檻絆倒,然後發不出哭的聲音。
——還看見因為他不說話,告狀都不利索,下人們欺負他。柳姨娘從來都睜隻眼閉隻眼,有時甚至會把正房那裡順來的東西,拿走享用。
——白兮然表現得事事比他強,繼白夫人死後,將父愛也給他剝奪了。
……
白照影喉嚨泛起陣苦澀。
這些事並不會影響他在現代的記憶。
但,影響了他的心情。
他用完整的魂魄,體會到原主的渴望和無奈。
在門檻邊,在房屋裡,在每次被人漠視鄙夷,都希望無論是誰也好,過來親近安慰自己。
白照影低垂眼簾,浮起層眼淚。
他轉了轉眼珠子,將淚水收回去,心肺憋得酸脹,睫毛掛著輕盈得幾乎看不見的小淚滴。
車停了。
白照影微微挺著身體。
繼主車停住以後,拉回門禮的幾輛小車也跟著停了。
車外響起成安放下韁繩,安置踩腳凳的聲響。
成安忙活完清了清嗓子,長吸口氣,大聲稟報:
“大虞朝天授隋國王世子,天潢貴胄,英武顯赫,攜其世子妃,淑賢端莊,今日榮歸白府,回門之喜,白府上下眾人皆肅靜以待,即刻恭迎尊駕!!!”
一言已出,車廂外,隻聽見沉重的正門被推開的吱呀聲音。
白照影不得不從自己剛才那點兒思緒斂神,他濕著雙水汪汪的桃花眼。
白府此時由遠及近,腳步聲陣陣不斷,匆匆忙忙趕出來接駕的人,一批接著一批。
白父、白兮然、柳姨娘……還有曾經時常欺侮原主的宋老媽子,他循著原主記憶認出的桃紅,怡翠,芳草,克扣他膳食份例的魏大廚,誆騙過他壓歲錢的張順家的。
白家如今勉強還算是個名門,但已兩代沒出過朝臣,與皇族隔著天淵之彆,是以不敢托大,幾百號人出來見駕。
蕭燼安先下車,靴尖踏在青石地磚,織金圓領袍被日光朗照,滿身籠罩著層燦爛的金影。
他站著俯瞰所有人。
然後敲敲白照影的車壁。
白照影挑起車簾,外頭陣仗很大,他下車時因為馬匹抖動身子,他沒太站穩。
眼見要摔倒的瞬間,蕭燼安的手臂及時穿過他胳膊,將白照影扶腰半抱在懷裡。白照影身體輕顫,方才堪堪站定。
外人低頭看不出這番端倪,反倒是以為隋王世子,抱下了他的世子妃。
白兮然與白照影有八分像,在人群中很好認。他第一個抬起目光,然後匆匆低頭。
但白兮然又忍不住再抬頭,想再確認一眼,正對上蕭燼安用指腹蹭過白照影的桃花眼,抹乾淨白照影眼睫沾著最後的丁點兒淚意。
白兮然愕然。
白照影亦怔住了,從沒經曆過蕭燼安待他這般好,心口猛烈地顫了顫。白照影不明所以。
蕭燼安卻捏著他臉頰,對白照影,倏然間笑意盈盈:
“你看,怪我在王府慣著你,腳都不會沾地了。”
“腿疼還是腰酸?我抱你進去。”
他這話一出,在場除去白照影,能聽懂的都鬨了個大紅臉。
兩人親昵溫存,都是風華正茂的年紀,若是尋常夫妻,正該蜜裡調油,倒也沒什麼不對。
白兮然艱難地理不清頭緒,低頭跪著瞧膝前的磚石地,眼前掠過蕭燼安繡著蟒紋的靴筒。
那個上京城的著名混蛋,隋王世子——真將他新娶的世子妃,抱進了白府正堂。
於是白家所有人,都產生了種極不真實的感覺,卻又得對曾經欺負過、輕蔑過的白照影,恭恭敬敬地稱呼他為:“世子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