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誰撒嬌(1 / 1)

白照影躺在醫院看閒書時,曾看過些故事。

無論是在華國封建時代,還是歐洲的中世紀,越是科技不發達,人們就越避諱談論鬼神,甚至可能把解釋不了的怪異現象、災難……推給他們認為是鬼怪巫師的人。

亂搞巫術,在古代有一萬種死法,不論這大夫接下來要說什麼,白照影都不能認。

他挽起衣袖讓陳老大夫看看他新鮮的傷口,血漬未乾:“您看,我是活生生的人。”

陳老大夫顫巍巍地拱手,沙啞地補充:“也有可能因為接連遭逢變故,神思緊繃,情誌內傷,這種病不如說其實在心底,表現出來就是身體不適,老百姓常說‘像丟了魂兒一樣’……”

想到這條來之不易的小命,白照影當然決定認這個,不能認自己穿書。

他長長一聲歎息:

“唉。”

“也不瞞大夫,我本久居後宅,初次離家,又是嫁給天潢貴胄,以前我還是個溫吞水的性子。我怕做得不好,怕給世子丟人,害怕在王府行差踏錯……日日擔驚受怕,讓您見笑了。”

南屋蕭燼安茶盞與杯蓋輕輕一碰。

他未能聽清楚許多字,隻聽白照影不斷重複害怕。

他記起白照影新婚時求他,被罰時用帶著驚詫的眼神瞧著他,將那染血的衣袖遞給他看,血液鮮紅的顏色,在他腦海刺得慌。

白照影蠅營狗苟小心翼翼地討好……

蕭燼安嘲弄地挑起嘴角,冷漠地鎖了鎖眉。

而中庭那邊,茸茸禮貌地攙著老大夫走出庭院,邊走邊說:“您慢點,慢些,這裡有門檻,藥箱茸茸幫您提。”

老者還再絮絮地叮囑:“切記,姑娘,世子妃要好生調養,切莫再受驚嚇。”

北屋白照影還趴在榻上哼哼唧唧。

蕭燼安更加煩躁起來,放下茶盞,語氣無甚起伏地對守在門外的成安道:“拿融雪膏。”

融雪膏生肌彌骨不留疤痕,外敷時有劇痛。

成安做事不帶腦子,提醒蕭燼安:“因為殿下常常受傷,融雪膏隻剩下半瓶了。要是傷勢還不太嚴重,屬下給您拿點兒彆的。”

屋內一時沉默,蕭燼安並不答話。

成安被蕭燼安給出的壓力緩緩殺死,拔腿去了。

***

世子院私庫不同於王府,因為許側妃把持公中,有些東西入了庫反而不方便取用,蕭燼安自老王妃死後,逐漸暗中建立起自己的庫房。世子常用的兵器、傷藥、暗器,都藏在裡麵。

平時這些都是成美負責,成美在綢緞莊散播芙蕖院刻薄世子妃的傳聞,暫時回不來。成安從南屋出去了半個時辰也沒回來,很明顯,他沒找見。

蕭燼安眸光不耐,撥開蝦須簾,踱步出房間。

他剛一出門,白照影後背就仿佛牽著條線,他撐著手臂支棱起來,狐疑地望向蕭燼安離開的方向。可惜他並沒能解鎖世子院所有地圖,蕭燼安又想作甚,他不太明白。

不過白照影也沒有多想,慶幸自己暫時平安。

白照影喚茸茸去拿傷藥。剛才大夫們隻開了方子,留下了許多藥瓶。可是他們不敢給他包紮傷口,所以到現在傷口還裸露在外麵,一碰就痛,傷口邊緣還是青青紫紫。

白照影心疼地扁了扁嘴。

上百名大夫留下的傷藥,都是薄荷腦那種又涼又辣的氣味。

白照影在鼻子前麵扇風,嗆得他直打噴嚏:“茸茸,藥太難聞了,快去再拿點香膏來。”

茸茸言聽計從:“都有,少爺請稍候!”

茸茸的小身影撥開簾子跑出庭院,一雙小短腿倒騰得極快。

她剛走,北屋的蝦須簾又動了:“稟報世子妃。”

外麵是世子院的侍從,不記得姓名:“迎客廳有您的娘家人來看您,人知道剛才您在就診,所以沒讓通傳,已經等很久了。”

白照影心中略沉,娘家人?

白家的?

他早就知道白府設計謀害自己,聽到他們的到來,不僅沒生出半分期待,反而迅速拉滿警惕——這會兒白家不是應該還在處理那樁欺君之罪嗎?

侍從稟完事就走了,沒留下更多信息。

白照影思前想後,到底是不能不去,萬一白府再給他扣上頂不孝的帽子……他好像還得費力氣撇清乾係,古代可真麻煩。

前世白照影被家人無限嗬護寵愛。

這世界的家人並不愛他。

白照影垂眸。

他想爸媽了,還有他的祖父祖母,外公外婆,他們一路磕磕絆絆給他治病培養他上大學,哪怕知道即使將他精心養育到十八歲,之後他也並不能活太久。他是全家唯一的遺憾和明珠。

迎客廳就在眼前。

他踟躕站在石階之下,感受到一片孤立無援的清寂。

他想,如果來的是白父,他喊不出那個人叫爸爸。他的爸爸,是個斯文的中年人,每次回家都會到房間先探望自己,會哄他說“病一定能好起來”,很愛很愛他。

白照影偷偷掉了顆眼淚。

他拚命地吞了口口水,手背把眼淚抹去,他拔腿要跑。

可是那個瞬間,有陣清潤的嗓音,從身後響起,語氣溫和得像春風一樣:

“不是受傷了?還跑這麼快。當心摔著。”

白照影緩緩地止住腳步,向後側過半邊身子,瞧見身青色的袍裾。

青年主動向白照影靠近,他回頭看清楚這個人的臉龐。眉清目秀,神態俊雅,身材頎長仿佛亭亭竹節,他唇邊含笑,笑起來就像塊古老又典雅的美玉化形了。

他是……誰?

被這身風度吸引了眼球。

對方的身份,白照影卻一籌莫展:白老爺?白兮然?

恐怕都不是。

迎客廳響起茸茸的喊聲,小丫頭端著兩瓶香膏來找白照影了,她一見到這青年男子,連忙激動地緊走幾步,讓門檻絆住腳,差點兒把漆盤掀翻:

“表少爺!……不對,是小侯爺!不不不,也不對,您今年春闈在殿試上得了好名次,今後就該稱呼您官職,叫您崔大人啦!”

表少爺,姓崔,不是白家的人,是原主生母那邊的親戚,倒也算是娘家人。

這個人能耐心等自己看完病,還對茸茸這小丫頭忘記身份尊卑的呼喚不以為忤,白照影猜想,他要麼是與原主很熟,要麼就是格外溫柔。

又或者是二者兼備。

白照影試探地喚了聲,說短促詞語時,總是很清甜的:“表哥。”

崔執簡微微凝住。

***

傍晚的陽光斜照,染紅了白照影半邊臉頰,使聲音像晚霞飄忽,氣質也變得跟以前不同,很光豔很濃麗的模樣,像一樹盛放的桃花。

他這個表弟,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就是很內向的性格。因為他太怯懦,姑母才在臨終前托付自己永遠照顧他,崔白兩家於是定下婚約。

可是前不久姑丈商定兩家退婚,退婚次日,他就收到了他表弟的下落,原來白照影竟被白家偷梁換柱,到了隋王府替嫁!

隔日,他又收到了全城大夫為表弟白照影看診的傳聞,動用了那麼多大夫,表弟果然在王府受到磋磨。

於情於理,他身負托孤之重。縱使婚約取消,也不能置身事外,愧對姑母的在天之靈,這是他對白照影的責任。

……曾經他對白照影唯有責任。

如今。

婚事的責任卸下來,崔執簡望著白照影,竟莫名心中浮現起一絲惆悵。他把那股不該出現的情緒壓下去,問:“坊間傳聞你在王府出了些事情,現在解決了嗎?”

白照影一時語塞。

怎麼說呢?他確實報複了許側妃,但今後還要生活在同一個屋簷底下。至於蕭燼安那邊,自己更是與他相處得如履薄冰,境況實在不容樂觀。

但揚起來卻是個微笑,因為不願讓這本書裡,唯一一個肯關心自己的家人為自己擔憂,算是彌補他上輩子沒有餘力,為家人做些什麼的遺憾吧。

“我很好,解決啦。”

笑容也是崔執簡完全沒見過的鮮活神態。

崔執簡凝了凝,對他的話半信半疑,從身後撈出個牛皮紙袋,懸在白照影眼前搖了搖,牛皮紙包上麵覆著紅封。

崔執簡溫聲說:“我給你帶來些好東西,嘗嘗看,是你喜歡的。”

他喜歡什麼?

原主的喜歡,跟自己一樣嗎?

那種熟悉的被照顧的感覺浮現上來。

白照影竟又對崔執簡多出幾分信任,湊近紙包歪頭去看。

崔執簡慢條斯理地把麻繩解開,紅封緩緩取下來,牛皮紙裡頭露出幾十個粽子狀的糖果,顏色如寶石,是一個個粽子糖,每顆都晶瑩剔透。

白照影眼睛亮了亮。

前世他怕血糖失衡不怎麼敢吃甜食,這輩子雖然活得更加舉步維艱,但他一直儘量在滿足口腹之欲。

他在崔執簡手上認真挑選起來——薄荷味的太涼,桂花味的又有點太膩……他挑挑揀揀給每顆糖果找了個不想先吃它的理由,最後拈了顆最符合心意的玫瑰鬆子糖含在嘴裡。

花香在口中暈開,白照影眼睛裡的光更亮了:

“謝謝表哥,粽子糖真好吃。”

掌心被白照影隔著牛皮紙來回撥弄,白照影指尖將觸未觸,像蝴蝶在手掌起舞,癢癢的。

白照影滿足地享用了幾塊糖,崔執簡卻還伸著手。

直到白照影問:“表哥?”

崔執簡方才滯後地冒出句:“吃太多糖牙疼。”

他把他當自家人,白照影自然而然地嗔怪:“牙疼也是都怪你。你不買糖我就不吃了。要是我真長了蟲牙,表哥要向我道歉。”

崔執簡:“……”

隔了好半晌,崔執簡方才微微抬起唇角,溫柔的眼眸將白照影包容進去:“好。”

他將白照影看得仔細,見到白照影擦手時,手腕往下有道紅痕,是塊新受的傷。

崔執簡思緒默默繃緊。

他知道蕭燼安是怎樣的人,宮廷宴飲,時令節會,凡有這個人出現,幾乎當場便會流傳他荒誕無稽的風聞。

以往崔執簡秉持君子之道,認為與這種人井水不犯河水,避而遠之即可。

現在白照影卻成這瘋子的直接受害者。

崔執簡既氣憤又憐惜,因為這塊傷,他眉目冷下來,對白照影道:“隋王府不比其他宅院,姑丈跟白家暫時顧不上你。可你不必有動輒得咎的擔憂,若你真受了委屈,或有性命之虞,縱使拚卻功名爵位不要,我崔執簡也會護你周全,讓隋王府知曉,你的母族也有底氣。”

“……”

他的話還沒說完,白照影就感到心底憑空升出一陣熱流,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他輕輕吸了口氣,再次不著痕跡地來回打量,覺得崔執簡身上有種很熟悉的氣質。

溫柔又從容,很像他們白家的長輩。

白照影思緒亂搭。

從崔執簡這個人,突然回想起書中崔執簡的結局——他承襲了文翰侯的爵位,官職做到大虞朝順天府府尹,也就是上京市□□。

原書圍繞白兮然和七皇子展開,像崔執簡這樣的能臣角色,也許被安排成主角攻受在政壇的助力。白照影沒想到這個人會是自己的表哥。

所以,他為崔執簡高興,也為自己高興。

白照影想:如果隋王府這條劇情走完,蕭燼安戰死,他在上京就是寡夫,寡夫門前是非多,但他至少還有個表哥可以依靠,想必不會有誰能欺負自己。

活在古代當真不易。

白照影規劃好了後半生的路線,低徊婉轉地歎了口氣。

然而崔執簡卻因為他這聲歎息,以為白照影不信自己的話,眸光略定了定,想給白照影再吃顆定心丸。

可是他正待啟唇時,話卻被迎客廳外一陣笑聲堵回喉嚨:

“哈,哈哈哈哈……”

蕭燼安笑得開懷,讓人聽見卻冷得發抖。

同樣的夕照映在白照影身上像鮮花著錦,披在蕭燼安身上,則宛如給修羅厲鬼喂飽了血。

崔執簡抿了抿唇,在瞬間築起防備,略向前走了半步,將白照影擋在了後邊。

這小動作自是沒逃過蕭燼安的眼睛。

蕭燼安聽說白照影在迎客廳與崔執簡見麵。

他揣著融雪膏,在迎客廳外站了會兒。

憑他的武功,自是無論出現在哪裡,都不會引起其他兩人的注意。

於是他看見到白照影對彆人笑,吃彆人的糖,跟彆人說說笑笑,然後還圍在崔執簡身邊,像小鳥啄食般在他掌心挑挑揀揀……

躁鬱感再次海潮般浮現。

他覺得自己見不得美好的感情。並且發現了白照影這個小騙子的另一麵——原來他不止有花言巧語,口蜜腹劍的時候,還會有愛笑愛嬌,輕易向彆人癡纏耍賴的模樣。

“要是我真長了蟲牙,表哥要向我道歉。”

“好。”

指腹摩挲著融雪膏的藥瓶,屋內越發言笑晏晏,屋外蕭燼安心裡那股無名火就更為旺盛。

可是他嘴上依舊懶洋洋地開口,話像利劍貫穿崔執簡心尖:

“連張婚約都守不住,你能護誰周全?”

Tip:收藏+分享替嫁世子妃受寵若驚[穿書],是对网站最大的肯定和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