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假虎威(1 / 1)

碎玉聲泠泠。

白照影心也像懸起來,眉尖不由自主地一跳。

他聞見了蕭燼安身上混合著雪鬆味的鐵鏽氣息。天很熱,挨著他胸膛,體溫比剛才那些侍女還燙,白照影未免撐不住,睫毛輕輕顫動。聽見了蕭燼安發出聲唯有自己能察覺的冷笑。

……完蛋!露餡兒了,他知道我是裝的了!

白照影露出馬腳,蕭燼安卻好像混不在意,反倒是把白照影抱得更緊了些,讓人難免有一種被當成易碎品嗬護的錯覺,白照影心頭控製不住地快跳。

前世白照影久病,很少與誰如此接近過。

但白照影還是冷靜下來,知道對方絕非來救自己,畢竟他昨晚險些還被此人掐死,這人向來翻臉比翻書還快,於是剛才那點兒感激之情倏地被風給吹散了,感激與察覺不到的悸動,餘韻變成了陣陣寒冷。

他到底想乾什麼?

沉默像被拉長到無限遠。蕭燼安讓芙蕖院眾人行了有半刻鐘的禮,方才懶洋洋地開口:

“原來王府,有虐待我房裡人的規矩?”

許崧娘頭皮發緊。

隋王世子尊位,早在蕭燼安出生那天,就由朝廷敕封。哪怕她經營多年方才拿到王府的掌家之權,地位卻與蕭燼安依然天差地彆。

她沒想到蕭燼安會親自來到芙蕖院!

許崧娘打馬虎眼道:“世子說笑了。哪有什麼虐待?不過是世子妃誤入芙蕖院,小事而已。”她頓了頓又說,“王爺在道場誦經,妾身剛才在午睡,怎能想到竟把殿下驚動了。”

許崧娘埋怨蕭燼安不該擅闖庶母的領域,她話裡有話。

蕭燼安緩慢而冷淡:“世子妃人生路不熟,我來接他。卻發現原來小事也要動用家法。”這是把衝撞庶母的話頭,又給她堵回去了。

兩方短兵相接,白照影聞見明顯的火藥味。

這讓他忽然明白,蕭燼安此行,因為他與許氏矛盾頗深,不想許氏得意罷了。

可這讓白照影看到了機會——世子睚眥必報,他可以與世子達成同盟,雙方共同對敵,他就能順利脫身離開芙蕖院。

白照影想到這兒哽了哽,作勢醒過來,他眉梢輕顫,在懷裡拱了拱蕭燼安。顯出死裡逃生又萬分可憐:“夫君……”那小鉤子似的嗓音又響起來。

蕭燼安手臂有一瞬間僵硬,他不著痕跡地調整呼吸:“醒了。”

白照影點點頭,依偎著他胸口呢喃:

“真對不起,夫君。是我錯了。我錯在讓夫君擔心,我應該更早點給娘娘道歉,就算娘娘讓我舉二十多斤的玉白菜罰跪也不能手抖,挨棍子也不能吭聲,我給夫君跟娘娘添了麻煩。”

他每說一個字,蕭燼安臉色就陰沉幾分。

他在被橫抱起來的視角觀察蕭燼安,看到對方越繃越緊的唇線,心中充滿對蕭燼安演技優越的誇讚。

於是白照影捧起左袖,故意讓蕭燼安看看他被碎玉片刺出的血,袖子上宛如落著朵紅梅,他捧到蕭燼安跟前飆戲,勸他不要因為小事生氣,果然那片血讓他更為凜冽的氣息壓迫下來。

蕭燼安像被這滴血撥動了某根不會被輕易觸動的弦。他的目光向王府家法緩慢地挪去,先望向那條刺眼的白綾,眸光遺憾地閃了閃。

許崧娘在暗中深吸口氣。

掌家之妾,於內眷來說可能還算個人物。對於嫡子而言,她什麼都不算,她就算有隋王的寵愛傍身,隋王不在身邊。而蕭燼安,瘋起來隨時能把她投環。

白綾在下午熱辣辣的風裡抖動。

許崧娘儘管站著,卻恨不能變成縷隨時可以飄走的空氣,沉默太難捱了,她怕極了對方那種漠然的眼神,縱使對方什麼也不說,她依舊覺得他來自地獄。

有風把白綾吹動,落在許崧娘腳下,許氏嚇得“啊”一聲連退幾步,像生怕那條白綾成精捆住自己似的!芙蕖院的婢女侍衛受到驚嚇,再度齊刷刷地跪倒:“世子恕罪!殿下恕罪……”

唯獨白照影支起頭,匆忙瞧了眼熱鬨,又裝作身體不適,扯著蕭燼安的衣服調整個更舒服的姿勢看戲。感受到蕭燼安落下個目光,不敢得意忘形,連忙不動了。

蕭燼安似笑非笑地凝視他:“愛妃傷得這麼重,得請全城的大夫,來府上給你好生診治。”

整個上京城,得有上百家醫館吧?

白照影輕輕啟唇,又不敢婉拒,對方有點可怕。

“你那件血衣也破了,我們要一模一樣的料子,現在就讓人去集市,挨家挨戶地比對。”

“好、好的,謝謝夫君。”白照影喉嚨發哽。

許氏則是心裡發虛,世子的兩名侍從當真去買衣料請大夫,她方才知道蕭燼安是想誅心,大夫是人證,血衣是物證,兩者都流傳出去,上京貴婦圈該怎樣看自己?

那蕭燼安從來不在乎聲名。

她的瑞兒可是到了娶親的年紀,她刻薄兒媳的名聲傳出去,瑞兒還怎麼娶親!

許菘娘頓時冷汗涔涔。連忙上前挽留:“殿下,府中也有大夫,定能調理好世子妃玉體,妾身也可開啟庫房,裡麵真絲錦繡應有儘有,可任由世子妃挑選,殿下……”

蕭燼安不聽她私了。走出了芙蕖院。

離開許側妃的活動範圍,白照影鬆了口氣,他順利逃脫虎口,達成今日份狐假虎威,隻覺得一身神清氣爽,恨不能當場哼哼個小曲。

但誰知身下倏然一空,老虎雙手撒開,白照影被蕭燼安丟進草叢,剛才抱在懷裡的至寶,變成現在隨手可以扔掉的廢品,草葉窸窸窣窣,白照影驚起兩隻粉蝶,不可置信地扒拉下來滿頭草梗。

好疼!

他含淚的眼睛注視蕭燼安。

蕭燼安並不留戀,他更加愉悅地審視白照影的委屈,像看見了什麼有趣的東西,嘴角幅度不大地抬了抬:

“自己走。”

***

春末夏初,蟬在叫!

白照影渾身的骨頭,疼得就快要斷了。

他身上有皮外傷,再加上被人當成個麻袋似的丟進草叢,白照影羞憤交加,以至於他剛被茸茸攙扶進屋,就趴在屋外的臥榻,為什麼會有人這麼討厭呢?

噓,小聲些,隔牆有耳,也許蕭燼安神通廣大,就是他在心裡說話,也要被蕭燼安聽見,又要變著法子折磨自己了。

白照影脫掉外衣,艱難地在臥榻翻了個麵。

庭院外有嘈雜的腳步聲,成美奉命去請全城醫者,大夫們紛紛提著藥箱,站在院外排隊,給世子妃看診,隔著簾子隻聽聲音,感覺人數眾多。陣勢把茸茸嚇了一大跳。

小丫頭連忙湊到白照影旁邊,低聲說:“少爺,外頭有上百個人啊。”那樣子不像該給世子妃看病,反倒該給世子爺看看腦袋。

白照影胡亂地嗯了聲,他隔著簾子,望了望對麵的庭院,蕭燼安正在屋子裡品茶,動作慢悠悠的。

他看不清蕭燼安的麵容,隻看見對方抿了口茶水,然後做出個杯子向前敬茶的動作。白照影被發現連忙趴回榻上,臉莫名有點泛紅。

……就是討厭。

大夫們按順序進來了。

第一名來看診的大夫最為慎重,因為不清楚到底怎麼回事,他放下藥箱先請安,然後再給世子妃小心翼翼的診脈,查看世子妃身上碎片留下的部分傷痕,僅僅是觀看,並不敢觸碰。

“世子妃這身傷可是打碎了花瓶?”

“不,是我在芙蕖院受罰。”

芙蕖院三個字一出,大夫知是內宅隱私,連忙閉了嘴。他們平時也給達官貴人看病,多少知道些隋王府的情況,隻是不敢妄議,大夫診完病後匆匆寫下藥方,交代幾句趕緊就走了。

第二名、第三名……

之後白照影把剛才這些話,又是紛紛向所有大夫重複了一遍,越說越覺得活在王府委屈,然後又想起來他受傷還被蕭燼安扔進草叢,漸漸在交代病情時夾雜私貨。

嘴上依舊給許崧娘的名聲抹黑泥,實際拐彎抹角罵蕭燼安不是東西。說到動情時用被角蘸蘸眼睛啜泣。

北屋的聲音隔著兩道簾子傳進南屋。

蕭燼安淡淡咀嚼著白照影的話:

“我滿身劃痕,五內俱焚,隻想求死,不想求生。”

“如今閉上眼睛,我連呼吸都是痛的。從肩膀往下整個人都像是被摔碎了。大夫再看看我的腿,我的腰,還有脊梁骨……是不是需要有斷續再接的地方?需要打石膏嗎?”

“敢問世子妃,何為石膏?”

“沒什麼,我在書上看到的典故,形容痛得傷筋斷骨。”

南屋蕭燼安撥弄著手裡的茶盞蓋,褐色的茶湯表麵,似乎倒映出白照影嬌憨的影像,像個敢怒不敢言的貓崽。小貓滿腹心思,但很慫,隻有用不露爪子的肉墊虛張聲勢地撓他幾下。

蕭燼安突然露出笑容。

門口的成安聽見笑聲瘮得慌,撓撓頭皮:“殿——”

“閉嘴。”蕭燼安打斷,“礙著我聽戲了。”

成安莫名。

哪裡有戲?

進北屋最後一名大夫,是個得有七八旬的顫巍巍的老者,這老人姓陳,蕭燼安隔著簾子都認了出來,他在上京城內頗有名氣。以前因為某些緣故,他也曾向這位陳老大夫求醫問藥。

陳大夫號脈號得時間最長。足有半刻鐘。不時抖抖半邊長眉,搭脈搭得白照影都有點兒心裡犯嘀咕,這才終於聽見陳大夫嗓音沙啞地道:“都是庸醫。”

白照影屏住呼吸。

他上輩子幾乎在醫院裡長大,其實他害怕看病,若非知道這具身體沒得那種重病,他斷然不敢再見這麼多大夫……還是說,他那個病,又回來找他了?

白照影心口像堵住塊石頭,血液猶如在瞬間凝滯。

他在榻上蜷起小腿,隔著簾子,看見蕭燼安換了個姿勢的人影。

陳大夫道:“世子妃不僅有外傷,更主要的是,目前尚有神魂不穩之症,所以底子發虛,偶爾貪睡,力氣不足。若是不能好生將養,恐怕還會有突然昏倒的時候。”

不,昏是裝昏。

但白照影想起自己摔碎玉白菜的那時,手上的確使不上勁。如果說許側妃跟他的矛盾徹底激化,就是因為他把玉白菜打碎了,那能治好他沒力氣,也算是祛病除根吧。

白照影問:“何為神魂不穩?”

“魂魄本身不屬於這個軀殼。”

屋內的蝦須簾輕輕晃動,白照影猛咳了幾聲,再次確定他穿進來的是宅鬥而並非修仙文,抿了抿唇,心裡虛成條虛線。追問:“那豈不成……咳,豈非鬨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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