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裡想得透徹,賈赦湊近雲清,用她一個人能聽見的聲音,直白地道,“你進我府中是意外,若非當日醉酒,我不會買下你。”
一個不經意間一舉一動比他妹妹賈敏還要合乎禮儀規範的清倌,這是清醒時的賈赦絕對不會去沾染的麻煩。
雲清迅速收斂了驚色,戒備地看著賈赦。
賈赦對她戒備視而不見,繼續道,“從前我不問你的來曆,如今我更沒有興趣,但我知道你知道真正的貴女該是如何。”
雲清轉了轉眼珠,想到自己這幾年的安穩日子,麵容恢複了沉靜,卻帶上了幾分難色,“老爺想要我將二姑娘教養成頂級貴女?”
她知道貴女該如何,但對於要如何教,她著實是一點頭緒也沒有。
“我隻是領著個一品虛職,她也隻不過是個庶女,教成頂級貴女,讓她帶著我一起成靶子嗎?”賈赦斜睨了雲清一眼,“更何況,你也沒這個能力吧。”
這實話聽得怎就這般讓人氣悶?!雲清再一次險些繃不住表情,暗暗咬緊了銀牙。
賈赦仿若未見,與雲清拉開距離,提高了些聲量,“我聽說,二姑娘在那邊上學,隻認了些字、學了《女四書》《列女傳》,又學了些女紅針黹。”
“待她回來,你們會的調香、刺繡、織布什麼的,全都讓她跟著學學。不管她能學會多少,至不濟增長點見識也是好的。”
“倒是主仆尊卑的道理,和調理下人的手段,你多用些心思。還有後宅深淺和男人本性,待她大些,你們也都細細教一教她。”
老爺今日真是越發怪異了!從前恨不得夜夜笙歌的人,平白無故的要修身養性,這會兒對原本視若無睹的二姑娘也自相矛盾起來。
說他不在乎二姑娘吧,這一條條倒是說的頭頭是道;說他在乎二姑娘吧,偏又將她交給她們!
雲清思來想去也沒個頭緒,她無奈地搖搖頭,先將賈赦的要求答應下來,“老爺放心,我們定然辦好你交代的差事。”
“那就交給你了。”賈赦滿意地點點頭,“你們先回去準備準備,待小門開好,我去那邊說一聲,你們就搬家。”
“是。”姨娘們答應著,各自離開。
三個通房無聲地跟在最後,喜形於色的芙蓉十分醒目,襯得她身側垂頭喪氣的芍藥更是紮眼。
賈赦看得來氣,恨恨道,“看芍藥那晦氣的樣子!也彆來太太院子裡礙我的眼了!到時候跟你姨娘一起搬過去!”
芍藥聽得呆住,在旁的芙蓉用力掐了她一把,芍藥才回過神來,衝著賈赦連連叩頭,“多謝老爺!多謝老爺!”
“彆磕了!老爺我不缺你這幾個頭!記著往後少來我麵前晃悠!”賈赦沒好氣地冷哼。
“奴婢遵命!”芍藥笑嘻嘻地答應,挽著小姐妹手臂難掩興奮地離開。
邢夫人笑著看向賈赦,“老爺心善。”
賈赦不屑,“彆想太多,她們準備搬家,你也看著挑個地方,收拾收拾到時候給迎春住。”
“老爺既然要修身養性,不如索性就讓迎春住在我的院子裡?”邢夫人試探地道。
“你看著辦吧,我先去讓人準備開門。”賈赦隨意地擺了擺手,再也忍耐不住,抓起手邊的檀木匣子,便急匆匆往外走去。
一路進到自己的書房,賈赦便迫不及待地關上門窗,打開了賈母給他的那個檀木匣子。
匣子不大,裡麵的東西也不多,打開匣子就是一個賬本,匣子下麵則全是一疊銀票。
賈赦取出賬本,大致翻了翻,果真是總賬,寫得真是簡略極了。不是某年某月某日某人送來田莊出息或是鋪子租金多少多少,就是某年某月某日往官中填補多少多少銀兩,更詳細的那是半點都沒有。
不過這賬本雖簡略,裡麵的錢財數據倒是記錄得清楚,賈赦這麼打眼一看,就算出來這些年,每年收益兩萬三,莊子一萬,鋪子租金一萬三,而每年往官中填補的同樣是一萬銀子。
嗯,這麼算下來,一年結餘一萬三千兩,統共十年,也就是說他手上又多了十三萬兩銀子?賈赦心中默念,放下賬本,數起了銀票。
果真是十三萬!細細數完,賈赦將銀票和賬本原樣放回去,再將匣子上鎖藏好,這才打開門窗準備叫人去辦事。
然而往院子裡看了一圈,除了兩個在房中伺候筆墨的小書童,就隻有幾個灑掃的下仆。
他從前的侍衛、小廝、隨從們,竟是一個都沒有留在他身邊伺候?
賈赦坐在椅子上,很是懷疑人生,莫非就因為他是那書冊中的配角,他的親信不曾被寫出來不說,如今更是連人都消失了?!
不不不!應該不至於!賈赦狠狠晃了晃腦袋,先叫了個書童去找賴大,然後才默默回想他身邊人的去處。
自他有記憶起,便被祖母榮太夫人養在身邊,乳母嬤嬤大小丫鬟簡直擠得房間沒地兒站。但是這些丫鬟嬤嬤多是榮太夫人的人,後來跟在他身邊的也不多。
六歲之時,他搬到外院,榮太夫人院子裡跟了兩個嬤嬤、四大四小八個丫鬟出來伺候,又添了四個小廝、四個書童外加六個侍衛服侍他上學。
那六個侍衛說是侍衛,實則全都是賈家親衛之後,且年紀也不過十六七。在護衛賈赦上學的同時,也指點著賈赦的小廝。
一晃四年,賈赦早已習慣上學的日子,小廝們也都被訓出來,可以兼任護衛之責了,原本的侍衛們便高高興興地卸了差事,追隨父輩奔赴戰場去了。
小廝充作了侍衛,原本的書童便順勢擔了小廝的職責,而賈赦一向不愛讀書,索性並沒有再選書童。
又幾年過去,賈赦不再上學,漸漸不怎麼出門,用到侍衛小廝的時間便少了。至於嬤嬤丫鬟,早已榮養的榮養,嫁人的嫁人,一個都不剩了。
等到娶了妻子,因為榮太夫人將賈赦的私房全交給她打理,賈赦幫不上忙,卻也想給她省點事,便將自己的侍衛小廝全借給妻子用著。
好像確實自那以後他就沒怎麼見到他們了?賈赦找到了頭緒,心裡又是一陣罵罵咧咧。
就算他隻是個書冊裡的配角,就算他被設定了好色守家不思進取的性格,至於將他多年的親信一個個安排出去,還把他的記憶蒙上一層紗、讓他不能立時想起來嗎?!書冊裡的配角就這麼無足輕重、各種破綻隨便往他頭上安嗎?!
無聲的質問過後,賈赦不得不無奈地承認,配角就是這樣,畢竟最初那書冊選擇的人也不是他!
忍了又忍,賈赦才沒把魔爪伸向這屋子裡他珍愛的藏品,但心頭的那股氣卻是越來越旺。
他索性衝到門口,哐當踹了一腳大門,衝著院子裡喊,“賴大那殺才還沒到嗎?!誰去找的人,回來就去領十個板子!”
“老爺息怒!老爺息怒!賴爺爺已經到了!賴爺爺已經到了!”院門外立時傳來小書童清脆的聲音。
賈赦抬眼望去,沒多久就見被他打發去找人的核桃狂奔進來,在他身後,正是一身華服卻跟得踉踉蹌蹌的賴大。
核桃一路拽著人來到賈赦麵前停下,才鬆開賴大,邊喘著粗氣邊對賈赦道,“老爺,我已經把賴爺爺帶來了,你彆打我板子了!”
“好好好,不罰你,你自己去拿一把大錢買果子吃。”賈赦隨口打發他。
見核桃蹦蹦跳跳答應著去了,賈赦才看向賴大。
賴大整了整衣冠,連忙行禮,“見過大老爺!不知大老爺派人傳喚我過來,是為的什麼事?”
“我跟老太太說了,準備在後院開一道小門與那邊連通,你這兩日就帶著人把這事辦了吧。”賈赦淡淡道。
“大老爺要開小門?!”賴大驚得險些沒摔了,好容易站穩了,張嘴便問,“大老爺在這邊住得好好的,為何突然想起要開一道小門?”
賈赦毫不客氣地看過去,“本老爺做事,何時需要跟你這個奴才交代?”
隻聽核桃那一疊聲的呼喚,賈赦就忍不住回想起書冊裡賈薔那一聲“賴爺爺”。不過是一個奴才,竟然讓寧國府正派玄孫叫“爺爺”!
若賴大是一個正經忠仆,賈赦倒也樂見其成。但隻看賴大一家說是在賈家為奴,賈家建了大觀園後入不敷出,賴家卻還能建出一個有大觀園一半大的園子,這一家子骨子裡可有半個忠字可言?!
因著賈家傳統,作為賈代善在世之時所任命的大總管,賴大已經十幾年沒被人用“奴才”二字罵到臉上。
初時的驚愕過後,賴大心頭騰起滔天的怒火。
然而對上賈赦似笑非笑的表情,他又瞬間將所有的怒意全都壓了下去,扯出一個僵硬的笑,“是小的逾越了,請大老爺恕罪,請大老爺恕罪。”
“本老爺一向寬宏大量,你若知錯能改,本老爺自然不會追究。”賈赦意有所指地道。
賴大連忙答道,“多謝大老爺寬宥!小的這便回去,讓人看了風水時辰,保管給大老爺你好好開了這道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