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花了一段時間整理好精神狀態,躲在靜/息的雕塑下進入冥想。這裡有磅礴的精神力,足夠保證她和另一半自我重建聯係,也是穩定精神的最好去處。
她坐了很久。夜風夾著霜露,吹得她瑟瑟發抖。出於對安全的考量,她沒有全身心投入到接觸與聯絡裡,而是從對麵傳來的記憶和信息裡揀選幾塊重要的碎片帶走,扔進破敗的精神花園後,重新回到現實。
說到這個花園,自從上次被大女妖的記憶燒成一片廢墟後她一直不曾重建。先這麼用著吧,等到有機會的時候再說。
月影坐在雕塑底座上,開始思考接下來的路。
當初拆分時,為了保險起見,她把小影子留給了海妖的半身。現在,她是真正的孤苦伶仃,孑然一身。那麼,又要像上個世界一樣去救助站裡過一晚嗎?就算過完今晚,明天後天呢?她需要一份工作,但她不是真正的莎琳,還是不要貿然辦理正式身份比較好,而且,她隻是被命運帶到了這裡,未來何去何從是個重大的話題。
月影不自覺地向後依靠,手指一下一下敲擊起來。
“聽說,這位偉大的神明會懲罰對其不敬之人。”
突如其來的聲音打碎了月影的沉思,她戒備地望去,眼前站著一位素衣布袍的老人。他滿頭白發,頗像古老傳說裡智者的模樣,不過,他臉上掛著不易覺察的死氣,身上散發出濃烈的酒味。
月影收攏心思,接話道:“那麼,祂會因為我敲擊祂的底座,降下什麼樣的懲罰呢?”
“大約是精神錯亂。”老人在她不遠處的台階上坐下,滿臉懷念與追思,“我年輕的時候,見過一個年輕人因為口出妄言而發瘋。”
這倒不像靜/息的性格,雖然他們接觸不多,但月影相信自己直覺中對祂的態度:靜/息是一位悲憫的、富於同情心與智慧的神明。
然而,月影無意維護祂,也不打算激烈地表明什麼態度。她沉默的黑眼睛注視著眼前這位老人。這場談話開始得奇怪又突然,而對方臉上的絕望……
於是月影整理好被吹亂的發絲,調整了姿態,認真回應起他的話。
“神明不垂愛世人的話,我們為何還要虔誠地敬愛祂?抱歉,我從小不怎麼信神,如果有所冒犯……”
“嗨,誰信啊。”老人打斷她的客套話,擺擺手,“無非是為了尋求心中的寄托與安寧,順便為自己的痛苦找個出口。真正敬神、信神的人,才不會以為以尊崇父親的方式敬愛一位神明便可獲得垂愛。神啊——”
“不可說。”月影豎起一根手指,比出噤聲的姿態。
“噢?”老人眼神一亮,似乎來了興致,死亡的陰影也散去不少,“為什麼這麼說?”
“我見過神。在我有限的認知與理解裡,神是一麵,但一麵不是神。神有其規則與道德,但非我輩所能涉足。”想起遺忘神那副皮囊和親和的姿態,月影微微蹙起眉頭,她很清楚這是表象,後來祂不動聲色就帶給自己的恐怖感還曆曆在目,“敬神者不語神。”
老人哈哈大笑:“那你可曾詢問神明,為何降下精神的痛楚,讓我們不得安寧?”
月影不語。
“去找吧——”老人醉醺醺地走了,“去科學院找吧!你會得到想要的答案。”
月影無奈地撐著臉,目送他搖晃的背影。她確實不擅長應付醉鬼。至於那句去科學院找的話,她並未放在心上。晚風不知為何如此寒冷,也或許是身體上的虛弱——分明她和那位長者穿著差不多薄厚的服裝。月影鑽進神像腳下,就像許多年以前,她鑽進教堂的布道台下那樣,縮成一團,艱難地索取一點兒暖意,好讓自己不要凍死在無情的寒風裡。
真安靜啊……不知道星海那邊在做些什麼。今晚新月升起,會有美麗的月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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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影沒把那位老人的話當真,對方卻把那晚的話當真了,次日一大早就臉色酡紅地跑到神像底下找月影。他的眼神不複絕望,閃著智慧與欣喜的光彩。他也不拘束,往月影懷裡塞了袋麵包,就坐回台階上嘰裡呱啦。
“我跟你說,昨晚我也見到了神。”老人邊吃邊說,說到興頭上,手裡的麵包激動地四處揮舞,“祂向我指引了一條道路,帶我走向精神的再造。雖說我一直在研究這個課題,但總是四處碰壁。”
“精神再造?”月影聞了聞麵包,撕下一塊遞給對方,“你先吃,沒問題我再吃。”
“嘿,你這孩子倒是警惕。”老人也不生氣,抓著她遞來的麵包大口咀嚼,“我和你說,我現在渾身都是力氣,腦子裡用不完的精神和想法。正好,新課題缺個助手,你來嗎?”
“我為什麼要來?”
老人被噎了一下,趕忙拍拍胸口理順氣,“這是命運的指引。如果不是我們昨晚見麵,現在的我大概已經沉沒在湖底了。要不是你給了我啟發,我也不會在回去路上遇見神明,獲得神諭。來吧,和我一起研究精神再造,為那些飽受精神折磨的人們做出實打實的貢獻。”
餓了一晚上,月影的肚子早已不爭氣地叫了起來,可她仍然維持著基本禮儀,慢條斯理地咬下一口麵包,吞咽下去,才緩緩開口說:“不去。”
“你……”
月影決定重拾老本行,在神像底下給人算塔羅。她沒有太多時間去上調狀態,隻能花上一個上午曬飽了太陽,隨後隨機挑選了一個好奇的幸運路人。
“星幣五,小心哦,最近需要破財消災。”
幸運路人一臉驚恐,往她麵前殘留了麵包屑的紙袋子裡扔了兩枚硬幣,忙不迭走了。
又過了十幾分鐘,一位女性來到神像旁虔誠地做了禱告,她衣著靚麗,周身散發出溫暖的氣息。月影抬眼看了她一會,開口說道:“戀人。最近是不是有什麼好消息?”
“是有好消息。”女人笑得明媚又大方,“既然你能算出來,不妨繼續算下去?”
“唔……好的工作,新的開始,而且是你一直期待的,所以才會是戀人牌。”
“確實是呢。我能坐你身旁嗎?”女性笑盈盈的。
“坐吧。我很喜歡你,比天上的太陽還明媚。”
女人笑意更盛:“你嘴真甜。我叫蘭德羅,意思是純潔的光輝,你呢?”
“我叫月影……”月影略微猶豫,繼續說道:“月亮下的影子。”
她們先是聊起戀人牌的含義,蘭德羅講話時親熱卻不失邊界,讓人如沐春風。她很聰明,能夠在不提及工作的具體內容的情況下恰到好處地透露信息,像是經曆過一係列的相關訓練。
當話題在一個適當的地方結束時,蘭德羅自然而穩重地拋出了第二個話題:“阿影,你似乎沒用塔羅牌,是怎麼算出來的呢?”
“它在這裡。”月影指著自己的頭。
“哦,是記憶宮殿嗎?我在典籍上看過相關記載,說是通過精神力的催動,可以做出一個儲存記憶的宮殿,你進入之後,就和用肉眼看到現實裡的東西一樣,是什麼樣就是什麼樣,也有時間的流逝和自然的變化。”
她似乎很懂精神研究方麵的內容,月影有些驚喜:“類似但不一樣。我的牌是基於自體靈魂的認知所構成的,再通過精神以通用的方式表達。換而言之,我首先是和牌產生聯係,其次這份原始的信息被精神加工,然後在我的腦海裡表現為通用的塔羅牌麵,最後我在腦海裡完成測算的過程即可。”月影謹慎地拿捏著透露信息的分寸,既然對方是個聰明人,那麼這份有意無意的吐露或許能讓她透露更多信息。
即使蘭德羅後續吐露的信息的具體內容不能確定,但對於目前的自己來說都是有意義的。
果不其然,蘭德羅提到了精神修煉的方麵:“我從小的時候,經常聽家人提起精神能力的修煉。本身,我對精神方麵就很感興趣,所以看了不少書,但是我越長越大,就發現這個事情更像人們的幻想。精神痛彌漫在我們的生活裡,光是理智地生活就非常難得,還說什麼用脆弱的精神去修煉呢?慢慢的,我也放棄了對這方麵的研究……”
又是精神痛……
“精神痛的學名是什麼?”
蘭德羅眼中一瞬間閃過詫異,“精神痛的種類廣泛,這隻是一個日常使用的統稱。”
月影陷入思考。昨晚她對照了殘存的精神複製體,發現人們雖然飽受精神痛的折磨,但對其成因眾說紛紜。列車長的記憶裡,精神痛源於海妖的詛咒,而那位幸運乘客則堅信精神痛是星際移民引發的基因缺陷。
“關於精神痛的成因眾說紛紜,但是目前研究發現,它與星空溶解有關,在結果上表現為基因缺陷。”
月影瞳孔微縮。
“人們普遍認為,神是存在的,以共識的方式。”蘭德羅捋了捋頭發,斟酌著措辭,“神學我不太懂,感興趣的話可以去看《精神共鳴與神名享有》。這個普遍觀點的意義在於……啟發了精神再造這一課題。”
月影坐直身體,手指不自覺握住靜/息的藤蔓。
“我的老師……”蘭德羅遲疑片刻,還是說道:“就是精神再造的先驅者。這個課題停滯很久,直到最近才被重啟。”
“……”月影咬住手指,咯吱咯吱地咬住指甲。
交談戛然而止。
真正讓人疑問的難道不是星空溶解被認為是精神痛的成因嗎?按照月影的推測,它本該是海妖瀕死的“傑作”。與此同時困惑她許久的問題再次浮出水麵:為什麼,如此精通精神能力的海妖一族會覆滅在人類文明的炮火之下。
不知為何,猶豫與不安再次襲來,撕扯起她脆弱的精神與心靈。月影默不作聲地鑽進神像底部,緊緊抱擁靜/息的雙足。
她需要時間、空間……絕對的安全來釋放更多力量去思考。
可是不行。月影晃晃腦袋,有些昏沉。
——“可不要倒在這裡。”
恍惚之間,一道悲憫的聲音從心間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