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遠處凝望神像和在底部環顧是不同的。經常有人形容憔悴的走近神像,半死不活地撫摸過神像,隨後喃喃禱告。有很多人這樣做,嗡嗡的禱告合成一首樂曲,飄揚在這座城市的上空。
他們虔誠而真摯,誰說不是呢?為了能夠活下去,拚死爆發出信念,隨後,一縷水色光輝落在將要跌倒的人們頭頂,衝走即將爆裂的痛苦。
然而並非每個人都如那些獲救的人一般幸運,有人來時隻是臉色青黑,離開時已然沉入黑暗,與世長辭。
既然精神損傷如此恐怖地侵蝕人們的生活,有緩解作用的歌聲也許能為她謀得一份工作。為了這份工作,當務之急是辦理正式身份證明。
想明白後,月影終於走出廣場。
她口袋裡僅有10個硬幣,但願足夠支付那張車票。一路上,她無心其他,滿腦子都在為稍後的事情做準備。按照路牌的指引,她拐進一個昏暗的巷子,裡麵一股發黴的氣味。
她停頓片刻,還是皺著眉頭往深處走去。忽然,一抹明亮的藍色身影闖入視線。
“蘭德羅?”月影停下腳步,不可置信地看著雙手環抱的蘭德羅,對方正和一個賊眉鼠眼的瘦男人講話。
聽見自己的名字,蘭德羅轉了過來,笑容點亮昏暗:“稍等一會,我在談生意。”
這兩人的交易似乎見不得光,言語間透露的信息幾乎為零,多是通過比劃手勢。月影小步挪到她身邊。
“那就這麼說定了。”蘭德羅比劃完最後一個手勢,“後天下午三點我再過來。”
瘦男人謹慎地點點頭,“砰”一下關上房門。
“久等了。我們出去說。”
蘭德羅輕車熟路地領著月影鑽出巷子,那股氣味也消弭無蹤。站在開闊清新的街道上,兩人麵麵相覷,隨即相視一笑。
蘭德羅理了理鬢角,說道:“有時候黑市能給我們意料之外的幫助。”
月影哼笑:“看來你們的研究也有為難之處。”
“的確有。我也不瞞你,畢竟老師有意拉攏你,何況不論如何,你都救下了他。”
“……那位醉酒的老人?”
“……看來我透露太多了。”
月影抿唇一笑:“既然如此,我可不可以拜托你一件事情呢?”
不多時,兩人出現在中央服務廳。月影拿著借來的筆鄭重寫下欠條,又拉著蘭德羅在公證處完成證明,接著,她在自主櫃台機上“補辦”了身份證明,當然,欠下的車票由蘭德羅支付。
“你居然……”蘭德羅神色複雜,但毫不推辭地支付了欠款。
月影“嘿嘿”笑著:“青春期叛逆嘛,誰沒有這個時候。”
“那,你接下來的打算呢?”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找一份短時兼職。”
“星際聯考怎麼辦?”
戰栗的惡寒驟然爬上月影的脊背,她差點摔倒在地,於是趕忙扶住一旁的機器。兩聲用力的喘息過後,她抹了一把不存在的汗,小心答複道:“可我總得生活下去。”
蘭德羅探究的目光在她身上打轉,月影忍不住呻吟一聲,抱頭蹲在地上。
“好痛……”
如此,這位敏銳且富於同情心的女士隻好放下思量,耐心撫拍月影的脊背,“你還好嗎,現在疼得厲害嗎?我幫你叫急救吧,估計你也沒有抑製藥物……”
“不要……”月影發出斷續的啜泣,“不要呼叫急救,我還不能麵對媽媽……”
當然了,那可不是她的母親,病痛也沒有纏繞她。精神痛是個很好的幌子,能夠為她爭取充足時間的擋箭牌,足夠她虛晃一槍,暫時打消蘭德羅心頭疑慮。
好就好在這裡的動靜不足以吸引人們的注意。月影思量著,蘭德羅是精神領域的科學家,這種把戲可玩不了多久,接下來該怎麼做?暈眩是最下等但最有效的方法,因為結果不可控,也因為結果很明確——她呻吟著,一頭栽倒在蘭德羅懷中。
接下來,可以用精神力偽裝一塊傷痕……一旦蘭德羅把自己送進醫院,充裕的時間足夠她調動潛意識的精神力來瞞過醫護人員。她不是真的精神創傷,況且暈眩從來難以考量,入院的路上足夠她規劃逃跑路線了。
大不了回到星海,黑市嘛,她已經知道位置,有的是交易籌碼。
然而令月影沒想到的是,蘭德羅一臉嚴肅地帶她到了酒店,把她塞進溫暖的絨被,又滿臉謹慎地用隨身儀器檢測了酒店內部。確認無誤後,她回到自己身邊,輕輕拍打著月影的肩膀。
“阿影,這裡很安全。”
這下子,月影裝也不是,不裝也不是,手指來回搓了半天,視死如歸地從床上彈起來。
“抱歉,我也有我的苦衷。”月影卷成一團,黑眼睛裝滿天真無辜。
“我知道,尊敬的神之使者。”蘭德羅蹲在床邊,虔誠而溫柔,“在這個神明成為工具的時代,您也有不得已。”
等等……她說什麼!?
月影詫異地瞪大雙眼,被這突如其來的驚喜砸得暈頭轉向。蘭德羅居然是位信徒!而且,她稱呼自己為神之使者。
月影清了清喉嚨,坦然接受了她的誤認:“你既已知吾輩之身份,當慎之又慎,切勿叫人覺察了去。吾輩於此,正為巡查人間,回報上神。”
蘭德羅低垂的眸中滿是信賴,然而,月影不曾錯過她一閃而過的狠戾。這倒是有趣了。
“信徒明白。”她甚至躬身想要叩拜,幸好月影手快將她穩穩扶住。
接下來的時間,月影舒舒服服泡了個熱水澡,又享用了一份下午茶。在她下午茶的時段裡,蘭德羅眼中往往充滿敬慕與渴望,仿佛全心全意地崇敬所謂神的使者,叫月影挑不出錯處。真是太聰明、太厲害的人物!要不是月影曾捕捉到她的戾氣,幾乎以為她真是信徒了。
不過眼下的局麵有利於自己,就沒必要撕破脆弱的信任。飽餐一頓後,月影放下茶杯,主動提出:“我想為人類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你可有想法?”
“老師正在規劃精神再造的課題,您可以加入我們,一起找出治愈精神損傷的辦法。”
月影搖頭:“太久、太遠。”
“那您有什麼想法呢?”這句反問帶上些許挑釁意味。
月影撫摸著茶杯耳朵,問道:“精神治療師……如何?”
這下子,蘭德羅一下坐直了身體,隱秘的惡意和漫不經心悉數收斂,再次回到謹慎而鄭重的神色。她似乎會發光,就像她的老師一樣,每當話題涉及精神損傷方麵就會不自覺地閃耀起來。
“我見過很多精神治療師,一半是騙子,一半隻能短時抑製精神損傷,等到下一次創傷爆發,積壓的疼痛會更加猛烈。如果您真有治愈精神損傷的能力……那可真是,可真是……”
月影豎起一根手指,在唇前輕輕搖晃,“我隻能緩解疼痛,不能治愈。不過我可以保證,不會有副作用。”
蘭德羅呼吸灼熱。
次日,月影再次遇見那位長者。他提著麵包和熱茶,站在四方形廣場的一個邊角。見到月影,他笑眯眯地做了自我介紹:“第十一位。這是我在科學院的代號,至於名字,我已經不記得了。”
“你是末位嗎?”
“你吃飯了嗎?”長者不答反問,拿出紙袋晃了晃,烤得酥脆的麵包嘩啦啦地響。
“還沒有。”
“你看,我買多了……浪費食物是不好的……”
他們繞著廣場外緣兜圈。按照老規矩,第十一位先吃下一塊,月影才放心食用。
“我從小聽著純淨與開端之神的故事長大……”第十一位語氣感慨,“一位勇敢的、開拓的神明。祂帶領我們衝破重力,進入星空,擺脫了廢墟和戰爭。在三顆祂指定的星星上,人類重建家園,發展文明,才有了我們現在富足美滿的生活。”
上年紀的人習慣懷念往日,不管過去與未來是否如他所見,他都會用自己眼中的世界裝點和調整現實。這不是什麼大問題,也給了月影繼續觀察和學習人類的契機。第十一位心與眼中所見之物會是她第一件偽裝,使她平穩行走在人類文明之間的保護色。
這段時間,月影一直迷茫和掙紮。當她放下一切走進城市,以神像為中心點向外探索世界之時,她經常走著走著就迷失在幻彩摩登的樓宇之間。層層疊疊的高樓大廈擠在一起,把紫色天空堵得水泄不通,飛行的車輛,全息廣告片,還有怪異誇張的服飾與間或響起的哀鳴,一切的一切無時無刻不在衝擊她平滑的心靈。
世界是有深度的。路過一間高級服裝店時,看到隔壁巷子裡就是堆滿垃圾的回收站時,她突然意識到這件事情。
這深度不可見,不可觸摸,不可感知。它隻在某種對比出現時一閃而過,強烈而急促,使得月影倏然回神,迫切地要跟上它的腳步。
結局往往不太理想,她丟失方向,再次迷失於城市之間。
是在什麼時候發覺了深度的真相?她和蘭德羅告彆那天。夜晚,她實在坐不住,一股遙遠的、靜謐的呼喚從中央廣場傳來。像是歎息,像是邀請,像是挽歌。月影回到神像下,還是渾身刺癢難耐。
她放開拘束,感受到心靈中湧出一陣衝動。順著衝動的牽扯,她爬上神像,在靜/息圓潤的頭頂極目遠眺。
“你看,這是人類的世界。”
這聲音好像什麼都說了,又像是什麼也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