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海深處的女妖(八)(1 / 1)

甜紅茶隻是一個名字,就像“月影”或者“莎琳”隻是一個稱謂,能夠解釋她的存在以及部分信息的通行名字。但是人類並不愚鈍,相反,在生命進化與發展的過程裡,他們逐漸意識到一個名字的作用:至少是引導與祝願,讓迷失者能夠找到前進的方向與意義的存在。

基於此,許多不能直言的心意被融合在活著的人的名字裡,希望它能夠伴隨主人的行跡,未來有一天在昏暗的時間之中閃耀,就像星星被肉眼接納與銘記那樣。

而現在,月影坐在窗邊,一遍遍呼喊“甜紅茶”這個名字,用一種殘忍的姿態抹去這位年輕乘務員對於自己身份的最早認同。這不會持續太久,等到一切塵埃落定,“莎琳”能夠踏足人類的星球之上時就會結束。

甜紅茶的原名被封鎖,層疊的咒語裹住她的恐懼不安,以及稍縱即逝的憤怒。

“莎琳,有什麼事嗎?”甜紅茶的微笑標準且細致,微微抿起的嘴巴含住牙齒,是她使用舊名字時很難做到的教科書上的標準。

“我們還有多久才能到呢?”已經成為“莎琳”的月影細聲細氣,湊到她低伏的頭顱旁,“我想快點回家,媽媽還在等我,我很想念她做的茶餅乾。”

“不出意外的話,半個小時就到了。”

莎琳不安地搓著手臂,用力點了點頭。突然,她不舒服地捂住嘴巴,往洗手間的方向一路小跑。但她腳下不停,沒有進入洗手間嘔吐,而是鑽進狹窄的列車駕駛室,長長出了口氣。

“你看起來不太好。”

“常年以單獨形體的方式行走,乍然間拆分開來,還真有點不習慣。我總是忍不住親近‘莎琳’的名字,心靈深層因而劇烈衝突。”莎琳一股腦拋出話後,緩緩在角落蹲下,緊緊抱住自己的身體,這樣很有安全感。

“確實。多接觸四周,和周圍的環境產生聯係,每當你不穩定的時候,彆忘了呼喚自己的名:月影。”

在莎琳前方,搖搖欲墜的座位上坐著一位半透明的少女,她被莊嚴肅穆的黑裙裹得嚴嚴實實,柔順的黑色半長發垂落在肩膀,向上望去,一張黑麵紗係在額頭上,掩住了她的麵容,發間隱約露出珍珠係帶。她說話時,黑色麵紗微微顫動,露出下頜邊上彩色的鱗片。

多美的鱗片,就像星空中璀璨的雲彩。

“我記下了。”莎琳思索一會,問道:“我離開你這樣久,你還好嗎?”

“鰭能幫助我穩定精神,小影子在為我提供現實的方向,我很好。”對著另一個自己,月影溫柔得幾乎要融化掉。她向前走了幾步,蹲下身體輕輕撫摸著莎琳的頭。

“你該回去了,甜紅茶的封印不強,當心她起疑心。”

雖然不舍,但正事要緊。莎琳依依不舍地整理好儀容,再次回到窗邊的座位上。

十分鐘後,車廂兩側的窗戶上落下簾幕,廣播裡響起甜紅茶親切的聲音:“各位乘客,你們好,本次列車再有一個小時就要靠岸了。為了避免光線的反射灼傷雙眼,或是造成精神衝擊,我們將落下遮光簾。請注意觀察自身狀態,如有不適之處請立刻聯係工作人員,我們會竭誠為您服務……”

不一會兒,甜紅茶邁著步子走到莎琳身邊,低聲詢問:“莎琳,我們快到了。你聯係到家人了嗎?”

“聯係到了,媽媽說她會來接我。”莎琳揚起甜蜜的微笑,隨即又低落下來:“姐姐,我很害怕……我考砸了,辜負了她的期待……”

“不要怕,和媽媽好好聊一聊,母女哪有隔夜仇呢?”甜紅茶鼓勵道。

莎琳點點頭,突然之間,車廂用力顛簸了一下。她立馬皺起眉頭,一把推開身前的甜紅茶,往洗手間的方向跑去。

這一次是裝的。她在洗手間洗了把臉,漫步到餐車車廂。昏昏沉沉的乘務員們已經醒來,開始整理餐車內部。瞧見她來,那幾人也隻是抬頭上下掃視她一眼,又一臉冷漠地回到了工作上去。據他們所知,這位名叫莎琳的孩子總也坐不住,經常借著聯係家人的名義跑到駕駛室裡,不過列車長並沒有說什麼,他們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五分鐘後,一聲尖利的哀嚎從駕駛室的方位響起,這聲淒厲的叫聲很快遍傳車廂。甜紅茶是第一個趕到的,她剛整理完本次行程的資料,打算在餐車休息片刻。

“莎琳!發生什麼事了!?”她顧不得手冊上那些標準,慌忙衝進駕駛室內。

敞開的門旁,一臉驚恐的莎琳跌坐在地上,淚珠止不住地從眼中滾落。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極力忍耐自己的哭號。一旁的座位上,兩條粗壯的手臂垂落下來,列車長龐大的身軀以一種不自然的姿勢挺靠在椅背上。

甜紅茶咽了咽口水,走上前去,伸手探了一下列車長的鼻息。

“他死了……”莎琳再也忍耐不住,撲到甜紅茶懷中嚎啕大哭:“我想進來向他借用通訊器聯係媽媽……誰知道一進來就……”

莎琳哭得傷心,纏住了甜紅茶全部的注意。暗處,一縷微風拂動,再自然不過地溜出了列車駕駛室。

十分鐘後,緊閉的簾幕緩緩升起,被金屬覆蓋的站台緩緩出現在窗戶裡。然而,車廂內人心惶惶,誰也沒有即將停靠的喜悅。人們焦慮地搓著手臂,或是不安地反複掰動安全帶的卡扣,還有莎琳小聲的啜泣隱約回響。

“因為突發情況,我們需要臨時在伴靈星停靠。請各位稍安勿躁。”甜紅茶的聲音依舊維持著親切的表象,而她卻無力掩飾自己的沉重,“請各位不要隨意走動,我們已經聯係了中央塔台,稍後會有醫護人員和警務專員來問話……”

“可是我媽媽還在等我回家!我要回啟明星!”悲憤的哭聲自莎琳胸中爆裂出來:“我要回家!讓我回家!嗚嗚……我才不要待在這個鬼地方!我才不要和死人待在一起……”

她的話語點燃了還算平靜的人群,人們緊繃的理智徹底失控,嘈雜的響動此起彼伏。列車甫一停穩,不知是誰帶頭解開安全帶,一個箭步衝向甜紅茶嚷叫起來,其他人紛紛有樣學樣,將本就狹窄的車廂圍了個水泄不通。

趁著亂局,角落裡的莎琳悄悄拐進夾角,靜靜等待車門打開。

不一會,外麵響起沉悶的聲音。她立馬縮起身體,雙肩包抱在懷裡,裝出一副瑟縮的模樣,眼神卻偷偷打量著入口處的情況。一個穿著製服的站台工作人員……警務人員和其他人似乎還沒來……莎琳垂下頭,徑直往入口處走去。

工作人員上前攔下她,“抱歉,你不能離開。”

“我知道,但是媽媽還在等我,我想和她說句話。”莎琳急得臉頰通紅,手忙腳亂地翻找起來,“要不,我把身份證明壓在你這裡……”

工作人員拿過她的身份證明,剛想說什麼,穿著乘務員製服的月影從車廂之中探出身體,說道:“這孩子恐慌症發作了,讓她先下去透透氣吧。彆擔心,我有她的聯係方式,可以替她擔保。”

工作人員不再言語,側開身體讓出了位置。莎琳感激地看了月影一眼,雙腳穩穩踩上了站台的地麵。

她本想多看看這輛列車的樣子,可惜現在不是適合欣賞的時機。趁著月影拖住工作人員,她快速掃視周圍的環境,四周一個人也沒有。她毫不猶豫,拔腿就往出站口的方向跑去。

剩下是海妖之心的事情。但是,一定要小心再謹慎。她抱著雙肩包一路狂奔到洗手間,躲進隔間裡,從包裡拿出自己的長裙替換了身上的行動服。接著,她將融化的巧克力做成的雀斑和其他偽裝清洗乾淨。再次抬起頭,鏡子裡出現了一張蒼白的麵容。

——抱歉,莎琳,但願你能安睡。

“莎琳”——現在又是月影了——合上雙眼,為莎琳靜靜禱告。片刻後,她睜開漆黑的雙眼,轉身走出洗手間,朝著出站口走去。

吞吐開合的閘機旁,有一個方形小盒子,上麵掛著“服務中心”的小牌子。一位女性被關進盒子裡,朝著來往的人們露出機械又僵硬的笑容。

“我是外地來的旅客,不慎丟失了車票和身份證明。請問,我該怎麼補辦呢?”“莎琳走上前去,聲音帶著魅惑的牽引。

“請告知您的姓名,並在此處填寫您的基本信息。”

“我叫月影。月亮下的影子。”

小盒子打開一個口子,從裡頭吐出一枚紙片。月影拿起筆,在上麵填下莎琳的基本信息,隨後笑眯眯地將紙片推了回去。

她全身心地調動起這具身體僅存的精神力,順著紙片上殘餘的附著爬進那位女性的精神深處,“我是一位外來的旅客,是在校學生,十八歲。”

全程保持著機械性質的女性不疑有他,機械化地點了點頭,機械化地用手指在一旁的機器上敲敲打打。

等待的時間並不漫長,但不好受。月一麵裹挾她的精神,一麵觀察著周圍的環境。

這個站台不大,四麵被金屬包裹,出站口和入站口僅一牆之隔,來往的行人不多,大都行色匆匆。忽然,一陣整齊的腳步聲回蕩在站台大廳中間,月循聲望去,是一隊裝備齊全的警衛隊員,他們身後跟著神色嚴肅的醫護人員。

“好了。”從盒子的窗口處,無機質的女聲打斷月影的思緒,“已經為你辦理了臨時身份證明,等會我會為你打開閘門,請在一周內到中央服務廳補交車票費用,辦理正式身份證明。”

月道了謝,遠遠望了一眼列車停靠的方向,隨後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

她穿過一條黑色的甬道,一點耀眼的白就在儘頭。她加快腳步,狹窄閉塞的視野逐漸開闊,那點白色也愈發刺目,直至完全吞沒她的身形。豁然之間,新世界向她展開。

繁華熱鬨的廣場上人來人往,一尊靜/息的雕塑高聳入雲。這位狀若悼念的靜/息披著水一般潤澤的光彩,赤裸的人類雙足輕觸大理石底座。作為其開端之心的藤蔓繞過其腳踝,依戀地環繞著純淨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