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海深處的女妖(七)(1 / 1)

“為什麼呢?”

“……我……不知道,隻是,培訓的時候,老師和我們說過:星際巡回列車一旦啟動,除了到目的地時由站台接洽人員打開,否則一輩子都不能從裡麵打開。”

“這就很奇怪。”月影撐著臉,一副純良又耐心的模樣,全然看不出她剛才摧毀了一個人的精神,“如果不能從裡麵打開,之前你停靠在岸邊的時候,可是從裡麵走出來了呢……噢對了,順便接上了我。”

乘務員聽到她後半句話,好不容易止住的哭聲再次爆發:“早知道就不帶上你了!我真的……”

月影歉意一笑:“抱歉,早知道我就不上來了。”

——是不可能的。月影默默補充道。星海已然暴露,不論為了委托,還是保證星海的安全,她都將搭上列車。不是這一班次,也會是下一次。隻是恰巧計劃趕不上變化,按照預期,這輛列車本該在推演新月密碼後出現。

“本來我們沒打算來這裡的,但是列車長非要過來,說這是特彆航線之類的……至於車廂門怎麼能打開,我也不是很清楚……”

月影了然:“我知道了,謝謝你。方便的話,能告知我你的名字嗎?”

對麵的乘務員猛地打了個寒戰,拚命搖頭,“不……不方便……”

“那就叫你甜紅茶吧。”

乘務員——現在是甜紅茶了——麵露難色,但還是接受了這個稱呼。她們回到列車儘頭,路過餐車時,月影順手抓起兩包餅乾和幾顆糖果。

她乖巧地坐回角落,叫來了急得團團轉的小影子。

“小姐!你還好嗎?剛才我突然丟失了和你的聯係。”

“我還好,這裡都好嗎?”她撕開包裝,慢條斯理地咀嚼起來,活脫脫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孩。

“沒什麼異樣。對了,那位乘務員呢?”

“她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被困在車上了。”月影吸了口氣,過度外放精神力對於現在的她來說還是太困難,她的精神海此時波濤洶湧,部分肌肉也不受控製地抽搐起來。好在這種副作用不算嚴重,補充一些食物和休息便能平複。

當務之急是想辦法讓列車停下來以及……解決車上的乘客。既不能讓他們發現星海,也不能讓他們意識到這附近的情況,否則隻會招來更多的麻煩。隻從這列星海列車的大致情況來看,人類文明至少是現代科技的水平,目前來說,光憑她這點伎倆無法抗衡整個人類文明。

連精通精神能力的海妖一族也儘數覆滅在舊時代的火炮之下,更不要說半人半妖的她了。

月影麵無表情地咀嚼著糖果。

“你能試著操作列車控製中樞嗎?”月影用精神輕拍浮遊的小影子,向它大致複述了乘務員的說法:“試著讓它停下來,列車上的人我再想彆的辦法。”

“需要小姐帶我到控製室,我無法遠程操作。”

月影拍掉餅乾碎屑,又用包裝紙將地上的殘渣收拾乾淨。她的動作吸引了不遠處甜紅茶的注意力,對方一臉驚恐地看著她,她回以安撫的笑容,隨後轉身走向控製室。

“聽說列車無法從內部打開,你要小心哦,免得觸動什麼裝置……我不太懂這些,就交給你了。”

“包在我身上!”

小影子憑空現出身形,一股腦投入到對控製中樞的操作上去。

那位列車長不知何時死去了,或許是精神破碎的痛苦使他不能承受,他眼睛瞪得滾圓,顯然是死不瞑目。月影為他合上雙眼,又簡單整理好他的遺容。接著,她將列車長的遺體帶出狹窄的室內,放置到餐車的座位上,拿來一袋麵包和未開封的葡萄酒,與他相對而坐。

“我很抱歉。”

月影閉上雙眼,雙手合十,額頭抵住交扣的拇指,為他做簡短的悼念。

他是一位退伍士兵,在三十多年前與海妖的戰爭中失去一條腿,落下終身的殘疾。退伍後,等待他的不是親人的陪伴與和平的生活,而是家破人亡的慘劇以及終生無法治愈的精神損傷。每當新一輪月亮升起,他腦中就會響起海妖泣血的絕唱,絕望裹挾著憤恨一遍遍撕開他的精神。但他不會死去,而是在無能為力的煎熬裡生不如死。

數不勝數的折磨讓他開始反思戰爭的榮耀與和平的不易。但是這人性的光輝隻是偶爾的閃爍,每當他看到自己的機械義肢,仇恨如同永不熄滅的火焰,惡狠狠地將那點反思之心啃噬殆儘。他在黑市發布委托,利用自己的職務之便,四處尋找星海的下落。

“然後……用這輛列車撞開星海,既為複仇,也為尋找治愈精神損傷的方法。”月影默默念出列車長記憶的最後一段,無語地歎了口氣。

她覺得自己挺瘋狂的,沒想到這就遇見比自己更瘋的人了。

回到控製中樞時,紫色的浮遊小魚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縮小版的月影。她和月影長得一模一樣,半透明的身軀搭配上短小的四肢,操作按鈕的動作顯得笨拙又憨態。

月影先是驚訝片刻,旋即又感到興味十足。

“小影子?”

“是我!”縮小版“月影”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小魚不適合操作設備,我就變成人形了。”

“挺可愛的。”月影隨口誇讚一句,問道:“怎麼樣?能停下來嗎?”

“這輛列車有自動巡航功能,需要使用身份密鑰才能更改路線。”小影子垂眸斂息,正色道:“一個好消息是,我能破解密碼鎖讓列車停下來;不好的消息是,不管是暴力破解還是正常的線路更改,列車都會在線路變更的一瞬間向中央塔台發送訊號。也就是說,除非列車按照預定正常停靠在啟明星三號站台,否則任何變化都會導致我們被鎖定。”

月影一手摩挲下巴,一手規律地敲擊著控製台。

如果不做處理,跟著列車一起進入人類社會,光是這位逝去的列車長就能引發大麻煩。到那時,她被困在列車上,完全是被動的局麵。既然未來總要進入人類世界,不如占據主動地位,如果能夠在這段時間裡尋找脫身的辦法,不失為一個選擇。即便列車被鎖定,她也不會任人宰割。

想明白後,月影問道:“如果我們被鎖定了,你清楚這具列車會發生什麼嗎?比如說,列車廂門被徹底鎖死,或是觸發自毀程序?”

“我可以保證的是,在破解密鑰停止列車後隻會向中央塔台發送變更信息。但是,小姐——”小影子拉開一側窗戶的簾子,一縷昏暗的光線滲漏進來,“我們正在無儘星空之中。”

月影循跡望去,深邃的暗紫色星空出現在眼前。細密黯淡的星星忽閃忽閃,漫無目的地排列又組合。四周一片寂靜,表盤偶爾滴滴答答。

他們孤獨地行進在宇宙之間。過了一會,一團濃密的彩色星雲掠過窗邊,身後拖著一條赤色尾巴。她貼著窗戶,眼睛一眨也不眨,生怕錯過什麼。

靜謐持續了五分鐘,小影子忍不住出聲:“小姐,即使是半人半妖,長時間直視星空也會傷害眼睛。”

聞言,月影放下簾子,坐回原位,眸中難掩興奮之色。

這是她第一次漫行宇宙與星空。

不過,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星海在哪裡?”月影問道。

“星海在我們背後,剛才有一顆很暗的星點就是它。”小影子虛虛一點,說道:“現在,我們離它不算遠,問題是怎麼回去?如果就這麼把列車停靠回去,勢必暴露星海的存在。”

“不能停回去。”月影還沉浸在感慨之中,“但是人類的列車已經駛向星海,暴露是遲早的。據我所知,這位列車長擅自更改了行程才來到海岸邊,可從他的記憶裡,我沒有查到人類文明對此的態度。結合一下前麵的信息——尋找星海是違法的。”

“小姐的意思是……這位列車長有掩蓋行程的手段?”

“不管是不是,他已經死去,我們也無從查證。”月影支著下巴,陷入思考:“我們必須儘快決定,否則隻會更加被動。但是該怎麼回到星海呢……”

月影再次翻查起列車長的記憶。然而複製下來的精神有保質期,這份記憶倏然間於指尖焚滅。月影焦慮地捏住耳鰭,試圖從中獲得彆的靈感,忽然,她梭巡的目光落在小影子化作的縮小版自己身上。

有了!在藏書室的記載裡,海妖一族曾經生活在星空之中,根據後續記載,與星空的聯係並未隨著他們潛入深海而消失,隻是星空早已不適合繼續居住,所以他們才選擇在星海之中繼續繁衍。如果能夠把自己拆成兩半,一半是純淨的海妖之心,一半是完全的人類之身,眼下的困局就能迎刃而解。

甚至,這或許是個更好的機會,一個使她提前進入人類社會的機會。月影興奮得渾身顫抖,連呼吸也灼熱起來。假使她的人身能夠利用莎琳的身份在人類社會中站穩腳跟,後續便不需要耗費心力為自己製造身份。她所需要的僅是做好偽裝,然後在必要時直接置換自己的雙身……

是啊,或許可以直接參考靜/息的存在……雖然月影對於祂具體的雙生姿態並不了解,但是祂的存在帶來一縷靈光,如同爆炸的星星點亮暗夜,一個大膽的想法從中誕生:獨立的“沉睡之我”來承載海妖之心不是很合適嗎!?她純粹且靜默,與海妖的心性簡直是天作之合。真得多謝小影子,如果不是它出於行動考慮選擇變化成“月影”,她還暫時想不到“她”的更多作用。

月影聲音顫抖地和小影子說了一遍自己的打算,激動得漲紅了臉頰。

與此同時,消失許久的強烈直覺也再次現身——遵循這個念想,你將獲得命運的饋贈。

然而小影子卻沒有如預期那般為她出謀劃策,或者提供數據,黑漆漆的眼中滿是迷茫。月影挫敗地意識到,或許自己過於激動導致了語無倫次,以至它根本沒聽懂自己試圖表達的想法。

正當月影打算整理好措辭,重新講述一遍時,小影子茫然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路:“我大概理解了。可是,小姐,你去哪找第二具身體呢?”

此時此刻,月影也冷靜下來,熾熱的激情逐漸消退。她倚坐在操作台旁,語氣平靜:“身體不是必須。以星海為例子,它是純粹精神凝結而成的實體,我不妨參考它來塑造海妖的半身。”

“那……那小姐身上的海妖特征要怎麼辦?”

這是個好問題。月影凝眸沉思片刻,答道:“這隻是我的猜想,所以我會嘗試驗證:最初我吃下一枚鱗片,而它發展為耳鰭,說明鰭不是天生的形態。既然如此,如果我嘗試從內部剝離精神,是否也能使它一起脫落?或者,我能夠變化它的形態。如果可以,那就最好不過了,因為它還可以作為不穩定精神體的載體,保證她能穩定回到星海。”

“如果不能呢?”

月影兩手一攤,“那就隻好大家一起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