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隊人類正在岸邊行進，他們穿著包身的行動服，有藍有黃，附著了人類世界特有的工業透光劑——這是鰭告訴她的。隨著靈魂的成長，月影和鰭的關係愈發緊密，從中直接獲取的信息更加詳細。為首的人手裡拿著一個探測儀，沿著海岸線來回掃描。其他人圍成一團縮在他後邊，湊在一起你一句我一嘴的。

其中一個短頭發男人往前走了一步，“老大，這玩意兒不會壞了吧？”

領頭的男人罵了一句臟話，滿臉不爽：“那你們給老子跳進去找？這可是大生意，彆老縮頭烏龜似的什麼都不乾！也來一起找找！那可是寶庫！”

“不是啊，老大……消息販子都說了不保真……”

這夥人看起來不像是正規軍，沒有組織，沒有紀律，精神麵貌或瑟縮或猥瑣……不像是拿錢辦事的雇傭軍，可能是單純的盜寶賊。月影潛在海麵底下，並不急著上浮，一絲不苟地聽著他們的交談，等待他們話裡透露出更多信息。

“這樣才好決定我出手的方式……”她暗自道。

好一段時間過去，那個儀器始終默不作聲。“老大”終於忍不住，啐了一口，隨即破口大罵：“他奶奶的，老子花了這麼大價錢買這玩意兒，居然是個傻的。回去得好好收拾那個奸商一頓……”

月影往他們的方向稍微遊動，這裡能夠看清人群的外表。四男三女，為首的長著絡腮胡，手裡的機器像十九世紀的科學產物。他們身上的工業透光劑能夠吸收並反射海水的能量，月影明顯感受到他們附近的海水躁動不安。

月影悄然貼近岸邊，雙手交疊、翻轉，無聲地結出一個精神標記。

“老大，要不我們回去吧……星海隻是個傳說，誰知道是真是假？”其中一位身材細挑的女孩搓了搓胳膊，哆嗦著開口說道。

“她的直覺很敏銳，精神是這群人裡最好的。”耳鰭中響起星海的低語，“你的行動已經被覺察了，儘快。”

月影嘴唇嗡動，在精神標記的外層落下一層黑色火焰。這是用儘全力外放實體精神力的結果。

駐足停頓的男人挪動腳步，不耐煩地罵道：“就你懂得多！要回你自己回，你知不知道那張車票……什麼人！？”

話音未落，黑焰從天而降，徑直砸向他手中的探測器，連同他握持的右手也劇烈灼燒起來。

“啊！！！”男人發出殺豬般的嚎叫，吃痛地扔開儀器。

月影從水中騰躍而起，眼疾手快地抓住探測器，緊接著一個後仰，轉瞬之間再次鑽回水底。

“有東西！追！”

然而為時已晚，海底是月影的地盤。雖然沒有長出魚鰭，不比原生海妖一般靈活妥善，但星海是天然的精神力場。她將先前準備好的咒術一股腦打向追來的兩人，又指揮海草捆住從左側冒出的幾人。生怕他們攜帶武器，月影立即往他們身上多打了兩道精神攻擊，不曾想他們的精神直接被緊隨其後的星海撕裂開來。這可真是好幫手了。順著精神標記，月影感受到頭頂正有威脅靠近，她一邊隱藏氣息，一邊往掙脫開咒術的兩人身上瘋狂落下精神攻擊。

漸漸的，哀嚎聲響徹海底，他們劇烈掙紮起來。現在，還有一男一女保留著戰鬥力，而這群人顯然沒有熱兵器。

月影現出身形，將那個女子捆綁起來，抬手打碎另一人的精神。

他們的精神似乎額外脆弱，本以為需要耗費心力的戰鬥也在六傷一驚嚇的狀態下結束了。月影依次將他們拖上岸，換上人畜無害的甜美表情。

“小姐，你也不想成為他們的一份子吧？”月影指了指滿地打滾的幾個人，抬起一條腿晃悠起來，“如你所見，我也有人類的血統，隻要你乖乖回答我的問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她正是剛才提議離開的膽小少女，此時已經被嚇得止不住顫抖，嘴裡也念念叨叨地說著“放過我，救命……媽媽……”她雙眼發直，臉色蒼白，竟然是活活把自己嚇瘋了。

月影歎了口氣，伸手將濕漉漉的她攬進懷裡，一下一下，輕輕撫摸著她顫抖的後背。

“不要怕，乖女孩，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萊林特作為善於歌唱的海妖，其聲音具備誘惑力，其精神具有強烈的魅惑與親和力。

就在月影溫和柔軟的聲音裡，少女慢慢停止顫抖，滿是依戀地縮進月影懷中，開始說著不相乾的事情。

“我媽做的茶餅乾最好吃了……”

“真是呢？我也能吃到就好了，是什麼口味呢？”

女孩神神叨叨：“不……不……神不讓你吃到……我是惡魔……不不……你是……啊……”

月影繼續安撫著她的情緒：“我不是惡魔，隻是神殘忍地拋棄了我。好孩子，隻要你能給我幫助，帶我重回人類世界，我將虔誠皈依。”

“神……神！？哪有神……？”呢喃的少女突然挺直身體，喉嚨漫出一聲用儘生機的尖叫，隨後，她直挺挺地倒下，呼吸漸漸消失。

她死在了月影懷裡，一旁是她逐漸失控的其他同伴。月影把她扔進那群滾動的人中間，眼中閃過一絲悲憫。

“確實，哪有神？”她轉身撿起燒毀半截的探測儀，用力拍打兩下，古舊的顯示屏閃過兩條電流波，儘職儘責地運作起來。

星海會處理那些人類的，這是它的複仇，與她沒有關係。

月影喚出待機的小影子，讓它想辦法接入也好，或者是修理也好——總之，“我要用這個探測人類的東西哦？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吧？我相信，聰明的小影子一定能做好的，對不對？”

小影子打了個寒戰，“我直接給小姐指路吧……可比這玩意兒好使。”

在小影子的指引下，月影找到了他們的登陸口。這裡是一片荒蕪的沙地，鹹腥濕潤的海風終年吹拂，卻吹不出一點綠色。月影眯起眼睛，遠遠望見一個焦急踱步的男子。她放下黑色長發，用它遮住耳鰭和鱗片，雙手合十，垂下頭顱，以一種悲傷祈禱的姿態走上前去。

“神啊……”月影低低哀歎著，聲音是隱忍、克製的哭腔，“您何時拯救我呢？我已迷失於此良久，看不見時間、沒有太陽，沒有變化的這裡，我悲慘的未來一眼就能望見……我終日禱告，您為何不拯救我？”

她裝作沒能發覺外人的出現，一心沉浸在被遺棄和孤獨的悲痛之中，徑直朝男子的另一側走去。果不其然，焦灼的男子沒有放過這個機會，一個箭步擋在她麵前，抓住她的肩膀使勁搖晃。

“喂！你是誰？有沒有見過我的同伴？還有，你怎麼會在這裡？”

月影抬起頭，耳鰭的尖端探出黑發，波光粼粼。

“你……”

男子話音未落，月影張開雙手，一團黑色火焰裹著精神束縛，靜默地飄進他焦急而未曾設防的精神。

“說給我聽吧——”月影悠長的聲音響起，“告訴我：人類、文明、社會，你們的身份，來此的目的。說得好的話，我就帶你去找你的同伴。”

男子眼神中閃過幾次掙紮，最後變得空白、發直。

“我們是……星海獵人……”

“記下來。”

小影子默默往備忘錄裡敲數據。

“星海獵人就是專門狙擊和狩獵星海的團體組織……新月升起……星海就會出現。”

月影微笑：“說得不錯。不過，你們為何狩獵星海呢？”

“精神損傷……星海能治療。錢，給我們錢。但是！！”男子猝不及防地怒吼起來，月影立馬加固了對他的禁製。然而不知是下手太重還是彆的什麼，這名男子突然口吐白沫，重重摔倒在地，渾身顫抖不止。

月影強忍著惡心，剛打算上前實施救助，他手腳一抽，死了。

這下子輪到月影驚訝了，按理說她在自己身上試驗過這種程度的精神約束，隻會造成短暫的失能，配合女妖的聲音天賦能夠短暫達到催眠效果，為何會導致他的意外死亡？月影大為不解，擰眉想了半天，難道是黑色火焰的緣故？但這一團也隻是精神能量的外顯表達，遠不是精神實體。

想不明白，月影決定乾脆不去想了。她讓小影子做好標記，又在四周探查一番，除去男子隨身攜帶的行李之外一無所獲。這下弄巧成拙了。她不愉快地背起行李，找來一根長繩綁著男子的遺體，重回星海海岸。

那隊星海獵人已經消失，岸邊乾乾淨淨。至於星海的做法，月影並不好奇。她將身後拖著的人交給星海，走到一邊開始翻找他們的行李。一包乾糧、幾包換洗衣物、一個筆記本、兩個工具箱和一些簡易設備。比起“獵人”，他們更像探險小隊，這些東西從側麵揭示出他們對於危險的無知無覺。沒有武器，沒有詳細的資料或精密的儀器，隻有少量的水和食物，還有日記本。

“怎麼，出門在外還有心情寫日記？”月影隨口感慨，接著翻開筆記本，試圖尋找有用的線索。

“人總是有表達欲的嘛！”小影子湊到跟前，隨口說道。

日記的主人學曆不高，一篇完整的日記裡一半用符號和圖形代替，費了好大的力氣，月影才解讀出一篇完整的記錄。

“我媽精神痛。她快不行了，醫生讓我帶她治，但沒錢。星海有藥，但要命，還要坐牢。但我媽說：彆讓你兒子也痛死。好吧，我來了。”這是第一篇。

“……我在黑市遇見老大，他也去星海。我問他：誰要死了？他罵了我十分鐘，說你才要死。後來，我們一起上列車，他說他要死了，也是精神痛。”

“列車票真貴。希望星海能找到，報酬有十五萬金幣，我要給我媽治病，給臭小子買他想要的玩具火車……”

小影子不勝唏噓：“大概隻是被逼無奈的普通人……”

月影“嗯”了一聲，“你發現了嗎，他來星海是為了治療母親的精神痛，老大也有精神痛，我懷疑精神痛彌漫在整個人類社會。事情真是越來越有趣了……”她合上筆記本，手指規律地敲擊耳鰭，“而且，他提到了列車……”

“列車有什麼問題嗎？”

“哦，那倒沒有。”月影放下手臂，微微笑道：“我隻是比較好奇能夠航行星空的列車長什麼樣。”

小影子梗住了。

“這些人的精神都特彆脆弱。”日記裡已經沒有有價值的信息。月影收起日記本，繼續翻找他們的行李，或許有一些夾層和暗格被遺漏了也說不定，“一觸即潰的脆弱，風沙一般的鬆散。我攻擊他們精神的時候，最大的感覺就是‘脆’和‘軟’，仿佛風乾的枯萎花瓣，輕輕一碰就掉了。人類世界或許在被精神痛折磨，而我直覺與海妖有關。而且，他們似乎不清楚星海的情況，以及到底是什麼能夠治療精神。”

月影翻出幾本身份證明，一個個翻看起來，其中一本身份證明貼著那位敏感脆弱的女性的照片。她叫莎琳，十八歲，身份是一位在校高中生。照片上的女孩留著波浪半短發，戴一副無邊眼鏡，臉頰上長滿雀斑，看起來文靜又內斂。

“我記得日記上提到過，尋找星海是違法的。”月影翻來覆去地看了這位女孩的身份證明，不論從任何角度，她都不該穿上那套行動服，擠進星海獵人的隊伍。月影默默道了聲抱歉，為她遺憾的生命，也為她不再延伸的未來。

她撕下女孩的照片，將這份身份證明收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