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際列車……每十天一班,來回往返於三個星球……”月影坐在王座上,端著人類的筆記本,手指規律地敲擊扶手。冷冰冰的觸感和這座宮殿一樣死氣沉沉,而她與這灰色的大殿已經相處很久,久到她都忘了現實裡還能存在其他事情。如今,人類的闖入帶來新的預兆:精神痛、星際列車、茶餅乾和女學生……她終於意識到,自己太久沒能接觸到新事物,以至於忘記了重要的事情。
——任何時候,與現實保持交流才能不斷促進精神與靈魂的成長。
月影從精神深處扒出塵封的記憶,那些被嚴密封鎖的人類有關的記憶,她不需要接受或承擔,但是以新的視角比對下來,她仍舊是“月影”。對於月影來說,精神是否切實穩定還是未知之數,她和靜/息達成的委托關係未曾停止。淨水凝流是什麼?月影撐著額頭,回憶起這段時間閱讀過的字句。
每一張書頁、每一個章節、每一節段落,都不曾提及過淨水凝流。
最好最直接的選擇當然是直接詢問星海,但是星海對自己的態度籠罩在迷霧之中,叫她看不清也說不明白。是善意的?親切的?服從的?還是有所保留,仍在觀望她的態度與表現?如果說星海已然信任自己——以一種發自“心底”(如果它有)的全然的認同的信任——另外一隻耳鰭在哪裡?這隻耳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它是促使月影溝通星月並演算密碼,探索星海深處的深處的鑰匙。
今天她已經證明了自己的能力與態度,即使還在初期學習與摸索的階段,對付一隊星海獵人綽綽有餘。月影沉吟片刻,覺得是時候提出要求了。
她繞著耳鰭劃圈,鰭中平靜的星海泛起絲絲漣漪,微風傳達出月影的精神訊息。
星海來得很快——或者說,這裡任何一縷水流都可以是星海。他們相對而坐,自從相識以來第一次平靜地展開完整的對話。
“我需要另一隻耳鰭去演算宮殿密碼。”月影十分坦然,“我的身體情況尚不明確,加上我不是原生海妖,隻有一隻耳鰭的情況下,貿然溝通星月並不明智。如果你仍在考察我的立場和能力,我想今天的一切足以清楚表明了,我是你的朋友,你的主人,海妖的意誌。”
星海平緩的語氣中染著不易覺察的倦怠:“你做得很好,我無法否認。”
“那麼,是否可以全心全意信任於我?”雖然表麵上兩者之間的契約關係成立了,星空也曾見證,但是星海的鼎力相助能夠使她事半功倍,“我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來此是受純淨與開端之神的委托,祂需要一份淨水凝流。我會在做完一切後,解除與你之間的契約,並且向你保證一個完善的結局與未來。”
“……”星海卷起潮水,複又落下。它的語氣惆悵且無奈:“非是我不願給你,而是,王的耳鰭本來便隻有一隻。”
“一隻?”月影茫然地瞪圓雙眼,分明在初遇時那位大女妖長著一對耳鰭。她確信自己所見不會有錯,反複比對記憶過後,肯定答道:“她是雙邊耳鰭。”
“有一隻是假的。”星海長歎,“海妖世界裡也有許多不得已與無奈,一隻耳鰭的領主不利於團結和統治。”
這回輪到月影惆悵了。她不自覺地來回踱步,好一會後,轉身坐回王座,靜靜思考起來。
沒有第二隻耳鰭的話,風險與失敗將會與她同在。她還不知道小世界裡受傷或失敗的具體影響,不過,正是在上一個世界生吃了核心才導致自己出現在這裡,其實說白了,穿越與委托就像換了個世界繼續生活。她還是那個她,不會因為時空的改變而改變,身體也還是那具身體,傷殘和病痛不會誕生憐惜,總不能以生命和靈魂為賭注去測驗是否存有彆的可能。
月影頭痛地找到小影子,它正在食堂研究菜譜,自從月影精神的增強以後,它的精神實體也能脫離月影獨自行動。
“小姐,你來啦!”不論何時,小影子往往保持著興奮的語氣和歡快的姿態,“我找到一份草莓蛋糕的食譜,等到我再強大一點就試著做給你吃!”
月影捏捏它的尾巴,紫色水流從指縫間溢散。
“小影子,星海上一任領主是單邊耳鰭。也就是說,我們需要使用一隻耳鰭去推演密碼。”
小影子放下揮舞的攪拌勺,語氣迷蒙:“小姐現在半人半妖,隻有一隻耳鰭的話,要如何在基礎不足的情況下完成大領主的職責啊?”
“這也是我正在考慮的事情。”
“還有,小姐,”小影子正色道:“你的生理與精神狀況仍不確定,作為你的電子管家,我非常不讚同你貿然演算。”
“可是我需要進入更深層,那裡有更精妙的魔法和知識,以及更詳細的曆史記載。我需要淨水凝流的線索。彆忘了,我們還有委托在身。”月影說著,順手挖走一勺它做好的奶油放進嘴裡,“太甜了。”
小影子愣了一瞬,隨即悲憤地呐喊道:“小姐!!!!!偷吃不是淑女的行為!!!!!”
月打算從星海領主的手記裡找到密碼的信息。她剛回到正廳,便意外發現星海的存在,通常,星海回答過她的疑問或是傳達過自己的信息就會玩起失蹤。
它浮動在半空和地麵上,軀體折射出水波流轉的光影變化,見到月影,它扭動起自己的身軀。
“小星海,你在想什麼?”月影盤起腿坐回王座上,這裡現在是她的地盤了。
“我們的談話還沒有結束。明天是新月,我希望你能接受一份王推演密碼的記憶。”
月影頷首:“幫大忙了。”
他們浮上海麵,星海降下水位,一座小帽子似的島嶼露出水麵。光禿禿的島嶼表麵鋪著一層銀色沙礫,洋溢著天空與星月的光輝。這裡很美,她已經很久沒有來到這樣的地方。
星海沉默片刻,向她傳入了女妖演算密碼的記憶。
這是一份簡短的回憶。浮上岸頭的大女妖懷抱一本類似卷宗的東西,尾巴輕輕拍打水麵。此時,她頭頂的星空並不明亮,隻有點點星光。她似乎在等待,等待新月降臨,或者在等待某一個時間節點到來。片刻以後,她展開雙手,做出祈禱的模樣。
一首哀慟的歌自她喉間湧出,隨著海潮湧向前方。
星月出現了,明亮地掛在天上,點亮深黑色海麵。
歌聲繼續流淌,哀慟的情思戛然而止,轉向暴風雨前短暫的安寧。星月光彩綻放,咿咿嗚嗚似在回應,也似在傳達星空最後的痛苦。暴風雨驟然降臨,伴隨洶湧的歌聲,淋濕了單薄的女妖。在她身下忽然伸出一條細如毫發的紫色光線,順著雨水滑落的方向蜿蜒。漸漸的,這條無儘光絲畫出一個精密的圓形陣法,將大海妖籠絡其中。
月影試著破譯那個陣法圖案,卻在視線接觸上去的一瞬間被灼痛大腦。好痛!她呻吟著抱住頭,回憶就此熄滅,如同燃儘的燭火。
“小姐!”尾隨而來的小影子剛到岸邊,就見到這樣的情況,急得它來回打轉。
“呼喚你的名!月影——呼喚你的名!”星海急切地呐喊道。
月影喘著粗氣,汗水從她額間滑下。在她的精神世界裡,一點野火不知從何處倏然升起,豔麗又旺盛地燒灼、蔓延,燒儘了她精心布置的樂園。世界是一片鮮豔的火紅,爬上橋梁流進鰭中星海。她咬緊牙關,試圖阻止吞噬的火焰,可是她甫一接觸,就被濃烈的火焰熏痛雙眼,呼吸裡滿是灼痛和煙塵氣味。她的胸口在灼燒,她的四肢在灼燒,她的身體在灼燒,她在燃燒。
可是裡麵還有重要的存在!她雖然想不起來是什麼,但願意用生命保護它。她衝進火海,在破損的咒語背後,遇見了一個沉睡的自己。
她看起來平靜、穩定,默默蜷縮在角落,懷裡緊緊抱著一團黑色火焰。蜂擁而至的野火撲向她,這團黑色火焰點燃自身,將它們儘數吸收。
沉眠的她睜開雙眼,黑色眼瞳沒有一絲光亮。
“準備好直麵命運了嗎?”
月影喉嚨哽塞,像是被野火損壞了聲帶,嘶啞地答複:“我正在這麼做。”
——那麼,來吧……
黑色的光芒湧流彌漫,霧氣一般吞噬了這片空間,湧進鼻腔和胸膛,將肺部的空氣一點點擠壓出去。要窒息了……失去意識前,一隻蒼白枯瘦的手穿過旋轉的霧氣空間,緊緊握住了她的手。
不知過去多久,她聽到了浪潮的聲音。睜開眼睛,靛藍色星空映入眼簾,可是這樣美麗的天幕卻有幾塊深黑色塊,破壞了它的美感。她撐起身體,想起了自己的名字:月影。
有個地方好痛,月影下意識摸了摸痛處,是什麼柔軟又冰涼僵硬的東西。此時,她收斂思緒與回想,蹲在水邊,靜靜看著自己。仍舊是黑發黑瞳,蒼白的身體裹著一條肅靜莊嚴的黑色長裙,臉頰兩側長出波光粼粼的鱗片。
“你看起來沒什麼大事。”星海的語氣鬆緩下來。
“我還好。不過,我沒想到破譯密碼不需要數理,而是靠精神直接溝通星空。”那條肉眼可見的光線蘊含著洶湧且磅礴的精神,結合成陣法後隻一下就燒儘了她的精神,不過這樣也好。淨化的火焰帶來新生,她將迎接未來。
“所謂密碼,不過是含義與隱喻的抽象結合。數理是一種,純粹精神也是一種。”星海頗為懷念,“我小的時候,常常在王的身邊聽她唱歌。我們上一任王有著絕無僅有的歌喉,即便隻有單邊耳鰭。我從沒聽過比她的歌聲更加真摯的歌聲,她默默療愈創傷,撫平每一位海妖的不安與躁動。”
月影帶著自己的手腳來回活動,她有一種重新認識並接納這具身體的親切感。這與之前單純用靈魂的眼睛去觀測的感覺截然不同,那時漂浮在外,以旁觀者姿態聯係世界的靈魂此時正在下沉,進入物質的軀體,現實的感覺切實融入了輕盈靈巧的靈魂之中。
星海的絮語伴著風聲仍在繼續。她饒有興致地聽著,大腦裡卻多出一塊“區域”,默默解析和感受它的話語。如果以適當的、好解釋的詞語描述,她好像多出了一塊意識。這塊意識如同主意識的複製與再造,與主意識並行,更加側重於接收與整合信息。
“我見過你的上一任主人,她很美,歌聲中蘊含的真情與能量磅礴且浩瀚。”月影捏住一把沙礫,感受到粗糙的顆粒感劃過皮膚,“我很慶幸能接受她的傳承,才能聽到這美妙的歌喉。”
“是‘我們’的上一任領主。”星海糾正道,時隔幾個月,它終於展露歡笑的意味:“如果她還在,你們絕對是無話不談的朋友。她對藝術與自我的探尋有一種純真的熱烈。”
“我卻不能確定,此時之我是否仍然熱忱、真誠。”
“或許你需要休息。這段時間不眠不休的學習和練習,已經耗費不少精力了。”
月影突然很想躺下——她遵從意願貼上沙灘,呈大字形伸展四肢,舒服地感受著沙礫與柔軟的月光。她閉上雙眼,用精神觸及空氣中每一片光芒,自然地回應了星海的勸慰:“等到明天推演出密碼,我一定好好休息。我還不知道淨水凝流是什麼,這對我來說很重要。不怕告訴你,我會感到焦慮:死亡的陰影時刻追逐於我,絕望會在某一時刻突然追上來,而我應如何應對?我不知道。我帶著委托來來去去,是因為我認為,通過和神明的契約足以使我強大並勇敢。可是我不信神,而祂隻垂憐自己的信徒。”一聲歎息飄落在濕潤的空氣裡,月影衷心希望隻有自己和無儘星空記得它曾出現,“所以,我純美的熱情是否存在,此時是一個未知數。”
“你似乎很孤獨,你總在說‘我’,你的朋友呢?”
“它在一邊研究密碼呢。”月影笑眯眯的,手指指向一旁靈活躍動的小影子。
被突然提及的小影子無知無覺,天真地記錄著星空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