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富麗雅致的大廳裡，大理石柱撐起拱頂。前廳中央矗立著一個水色王座，王座旁堆滿書籍和記錄。月影往深處走去，依次路過了休息室、會客室、餐廳和藏書室。這就是全部嗎？她不假思索，直奔藏書室。那裡有什麼在召喚她，而她樂於聽從這份召喚。

“智者預見了星空的覆滅，帶領我們向下遷移，留存種子……”

星海送來一根歪歪扭扭的綠色糖果，說是小海妖都愛吃的海草糖。

月影叼著糖，一邊翻看海妖的曆史，一邊思考並整合有用的信息。

所謂星海深處，實則是一座海底宮殿。這座大廳隻是可被窺見的輪廓。智慧的海妖們利用對精神力的研究和機關密碼，將不同的功能部分和宮室組合，又像疊積木一樣將它們疊進大廳的深處，就此建造出外顯的湧潮大廳，以及藏於暗處的其他寶庫。密碼由星海的主人——通常由萊林特一族的大女妖出任，她們天賦異稟的歌聲和精神能力毋庸置疑——推演並保管。每隔十五天，星海之主都會浮上海岸，溝通星空，通過對星月變化的演算來獲取最新的密碼，如此循環往複，未曾變化。

這條簡短但複雜的密碼最早源自神啟。根據首任海妖之主的日記，曾經，宇宙之中沒有人類的存在，海妖也沒有領主。海妖們在浩瀚星空之中生活，直到某一天，他們觀測到星空的邊緣正在融化、消解。帶著碎裂的星空碎片，海妖們建立了星海，推舉出領主，為了生存與未來準備。

“在預言的最後，無人幸存。”

獲悉這條預言的海妖們著手搭建星海深處，希望能在星空消融前尋得希望的曙光。

關於神啟，月影翻閱到的記載十分模糊。而一隻海妖的一生卻無比詳細：相愛的男妖與女妖定下諾言，在星空（後來是星海）與智者的見證下結為伴侶。十個月後，兩枚帶有其烙印的胚胎流入星海深處。又十二個月，新月之下，新生兒誕生了，他們由全體海妖共同撫育成人，身上的烙印隨著時間消退。新生兒的一生中，隻有八年時間遠離深海，一旦精神成熟，便要立即進入深處學習。

第十任星海之主的日記裡首次記載了人類的相關內容。海妖們救下一位人類冒險家，找來醫生給他治療，又在他蘇醒後熱情接待了他。“人類文明”這個概念首次出現在星海的曆史裡。

“非常感謝你們的救治。我是一位冒險家，在海上遭遇了風暴……”不管在哪裡，得體的禮貌和善意的表達都能獲取好感。這個道理，冒險家很明白，海妖們也明白。“我們來自海洋星，那是一顆蔚藍色的美麗星球。現在，我們正在探索星空。”

星海之主將他奉為賓客，從他口中探知到許多人類文明的信息：爆炸的科技時代，隕落的藍色星球，破敗的家園……雖然後續的筆記有些汙損，但是通過這些關鍵詞，不難得出一個結論：為了尋找新的生存地，人類衝破重力，來到星空。他們在一顆名為“真實年代”的星球上重建家園，恢複文明。

“至於我，從不相信所謂‘真實年代’這名。名義上，他是我的客人，實際上，大家心照不宣地監視著他的一舉一動。我曾想抹除他，但智者有言：他將帶來新的變化。我們需要他來了解新種族，這是星空的啟示。”

十次月升月落之後，冒險家把星海表麵逛了個大概，隨後主動提出離開的打算。星海之主把他送到星海的儘頭，在那裡消弭了他的記憶。

“就像人類故事裡那條化作泡沫的魚一樣，我蒸發了他的記憶。”

這是個很有趣的說法，因為在月影看來，星海之主並不愚蠢，她的措辭也頗為講究。既然如此，這個“蒸發”記憶的行為就耐人尋味了。她知道的是，部分液體，比如水，蒸發並沒有消失，而是形態轉換化作了水汽。就此而言，這位冒險家的記憶發生了怎樣的改變，月影不得而知，但保留這份記憶的星海之主，又是出於什麼考量呢？

“小姐，十五年後，第二個人類出現了。”小影子嘴裡咬著一張殘頁，吃力地遊向月影。最近一段時間，它逐漸可以利用外放的精神體觸碰實物。“可惜的是，詳細的記載都消失了，隻有一句‘人類帶來不詳，戰爭在所難免’。”

月影接過書頁，破損的邊角和焦黑的灼痕昭示出這份記錄曲折的經曆。

“複製一份到你的數據庫裡，這份先放回去。”月影拆開第二根海草糖，鹹甜的味道怪裡怪氣，卻莫名讓她上癮。她把手上的記錄放回原位，環顧一圈之後，拉著小影子走進不遠處的暗室。

“有什麼事是星海不能聽的嗎？”

“有。”月影伸手把浮遊的小魚勾了過來，聲弱遊絲：“星海對我有所保留。”

“這很正常。人類和星海的仇恨那麼重，它隻是沒有自我意識，不代表是笨蛋。”似是受到自家小姐的感染，小影子也降下音量，聲音小得像蚊蟲嗡鳴：“我覺得要不是小姐一直在收集海妖殘骸，它還不會讓你下來。”

“不，我是說，它還有一部分東西沒給我，說不定是另一枚鱗片。”

“啊！？啊……”小影子趕緊壓低聲音，“小姐，為什麼這麼說？”

“海妖一族的性彆都是後天分化的。他們有兩次成熟期，第一次是精神成熟，通常是八到十歲，這時他們父母留下的烙印會散去，他們開始顯現種群特征。接下來是生理成熟期，大約在十五至五十歲，這個和血脈有關，不是很重要……總之，他們會自主選擇分化的性彆。萊林特一族，男妖是單邊耳鰭，女妖則是雙邊。”月影捏了捏耳鰭，“這是上一任星海主人的精神器官，我見過她，是一位美麗的女妖，有著雙邊耳鰭。”

小影子遊了兩圈，回到月影麵前，問：“小姐打算怎麼辦？主動去要的話，星海不一定給你，安全也無法保證。不過，另一邊耳鰭很重要嗎？”

月影點頭，“我需要推演機關密碼。隻有單邊耳鰭，我無法溝通星空並演算——說到這個，星海不知是怎麼做到的，讓星空靜止了下來，不知道是否會影響密碼推演。”

“小姐，你打算問它要另一邊耳鰭嗎？”小影子貼在她左邊耳朵，小聲詢問。

月影搖了搖頭，“問題就在這裡。我已經拿到一邊耳鰭，精神與它相連，但它仍舊無法信任我嗎？或許，星海需要我向它證明什麼，比如說武力。既然海妖一族精通精神能力，我不妨從這裡突破。”

隨後，月影重新投身於龐雜的書海。

越是深入了解和學習，月影越是感受到海妖的輝煌和自身的狹隘。或許是先入為主的緣故，她看過不少關於海妖和人魚的作品，對他們的印象停留在魅惑、神秘與桃色豔聞。事實遠非如此。星海的子民們遵守著嚴格的秩序，投身於偉大的精神研究的事業之中，這是不爭的事實。他們一生中很少有休息的時間，不論在海底還是岸上，深眠或者放鬆，從未停止過對精神力的鍛煉和對星空的反思。

這份自上而下的辛勤所帶來的結果是恢弘的星海宮殿。光是藏書室裡，關於精神研究的探討就足夠月影不眠不休地看上數年，這還不是全部。按照星海的說法，這些隻是初級入門教材，專供幼年海妖學習所用。被折疊的夾層裡，還有中級、高級與神啟版本的書籍。值得一提的是，精神類隻是海妖群體的主攻，智者們鑽研的藝術神秘學和星相、占卜、預言是不傳之秘。

她找到一本入門書籍，參考書中內容重新構築了精神的世界。她將自己關於人類的記憶全部打包，封鎖在無用的角落裡，像個孩子一樣重新學習生活。她不再去問為什麼，或者直接尋求過往的觀念能帶給她的比較的幫助，以純淨的、自己的方式，第一次認識起眼前的世界和自己。

漸漸的，從聽覺開始，她重新定義了聽到的每一個聲音；隨後是視覺、觸覺、味覺……世界仿佛沒有變化，又仿佛什麼都是新的、不同的、另外的。月影也是新的。

在進步的途中，月影發現了自己的一個被封印的精神區塊。這是某一時刻的自己親手刻下的封印，連封印的緣由也被層層疊疊的咒語禁閉在裡麵。以月影現在的水平來看，這些封印的咒語並不精妙，甚至稱得上是粗糙、稚嫩，全靠龐大的數量和繁雜的種類維係它的牢固。

她駐足在外頭，遲疑良久，還是放棄了破解這道封鎖。

留在自己身上的謎團似乎不少，雖然她本該是自身靈魂、心靈與記憶的主人。

不見天日的星海深處，時間是最不清晰的變化。月影學得廢寢忘食，幾乎不曾浮上海岸，全靠從餐廳裡搜羅而來的糖果飽腹，順便維持精神的穩定。她一邊學一邊在想，或許該給所有製作糖果和甜品的師傅們頒發獎章，感謝他們為智慧生物的精神穩定所作出的貢獻。對了，不能把發現糖和第一個製作糖果的人給漏掉了……月影撕開凳子糖的包裝，一邊咀嚼糖果一邊翻書。

修煉精神從純淨的世界定義開始，接著是認識、感悟，與自身的定義相聯係，通過不管是練習也好，或者死記硬背也好——總歸是要讓定義成為靈魂與現實的橋梁，才能讓精神發揮其本來的作用：指導的、表達的、反應的、回響的……這樣，無形的精神就能通過有形的抽象聯係留下痕跡，開發出被使用的可能，再通過咒語或手勢等引導出來。

這個過程裡，一個好消息是，她難以施展的基礎咒語因精神力的進化得心應手了。發現這個情況的月影暫停了精神訓練，轉向於聯結咒術和精神力量。

不太好的消息就是，她接觸到的咒術實在太低級，即便施展出來，效果也不甚理想，多是輔助用途。

就在她學到精神力實體化的時候，一直神龍不見首尾的星海突然主動現身。這段時間，它一直忙著安葬和悼念逝去的海妖，這是一個龐大的工程，月影偶爾抽空去幫忙。

“小影，有人來了。”星海說話毫不含糊，直奔主題，“六七個人類，有男有女，還有一艘尋寶船，但是已經離開了。”

月影放下書卷，思考起來。

“總歸是要相遇的，何況……”星海說著說著，咬牙切齒的仇恨傾瀉而出：“我們還要複仇，複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