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星海外圍的探索還在繼續。星海之中不分晝夜，永遠掛著那一輪不會變化的新月和茂密星辰。據說這是星海上一任主人最喜愛的模樣，為了紀念她曾存在，星海定格於這個漫長的黑夜。對此，月影的表現是睡眠紊亂。她從沒設想過女妖需要睡眠，更未設想過成為女妖後還是需要睡眠。

睡不著的時候，月影經常叫上小影子出去散步。柔和的月光鋪灑海麵，為冷冽的藍色鍍上一層柔情。他們用腳步丈量了每一寸水麵，到處都是海妖的遺骨。每經過一具骸骨，月影都會停下來為它哀悼。偶爾遇見散落的破碎骨骼，月影便細致地收斂起來，等著有朝一日帶它們重返星海深處。

或許他們完整的遺骸已經在炮火中湮滅，但是他們那樣熱愛家園，想必也渴望回到深海。

做完這一切後，月影開始困倦，便抱著收集來的骨骼碎片席地而臥。收集第一枚骨片時，她夢到了骨片的主人。那是另一位驍勇善戰的玉鯨，當鐵皮船闖入星海之時，它與同伴身先士卒地擋在船前。它們的血液染紅半片星海，卻不覺得後悔，隻是遺憾沒能為其他同族再爭取一點時間。

後來，她每收集一塊骨片，都會夢到它們的主人。有時收集得多了，她會連著經曆好幾個夢境。夢境之中，不同的海妖有時會交疊出現在彼此的夢境之中。但無一例外，都是渾身染血的模樣。

夢境的最後無人幸存。月影懷著沉重的心情醒來，天邊仍是那輪彎彎的月亮。

漸漸的，她的口袋已經鼓鼓囊囊，無處容納其它殘片。她便把一部分骨片交給星海，拜托它為自己存放。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一段時間，月影回到最初的起點，開始思考起自己的現狀和精神力的修煉。

這個世界是什麼樣的？按照夢境裡的內容，星海之外有人類和他們的文明，隻是不知道現在發展到了什麼程度。人類曾經入侵星海，就意味著此時的寧靜隻是暫時的，總有一天他們會再次對立。況且月影有一種直覺，將來她總要進入人類的世界去找尋關於淨水凝流的線索。她曾問過星海，“你知道淨水凝流嗎？”星海回以沉默。

除了委托，她還需要繼續修煉精神力以維持自己的精神穩定。雖說這些天以來，身體和精神的表現都非常良好，但是月影無法直觀地檢查自己的精神，她不想也不敢賭一個萬一。再加上，進入星海深處需要強大的精神力。按照人類和海妖的戰爭過往，她必須想儘一切辦法武裝自己，以待來日。

梳理清楚之後，月影戳了戳在水裡遊著玩的小影子：“該工作了。”

小影子躍出水麵，語氣歡快：“小姐，你有什麼安排？”

“先幫我調取這個世界的相關信息，我需要知道星海之外的情況，現在是什麼年代，文明程度如何，最好能按照國家和城邦的分布情況來整合信息。然後，你記得查收一下靜/息有沒有補發的資料，我和祂說過發給你。”月影敲著耳鰭，繼續說道：“最後，你能檢測出我的精神狀態嗎？我想知道自己現在的情況，”

“首先，我需要一些時間！然後，靜/息小姐隻有一句留言：‘願你享受委托。’最後……”小影子繞著她遊了一圈，喪氣地搖了搖頭，“我無法檢測出小姐的精神狀態，你的精神外殼上了鎖。”

一直沉默的星海突然插進他們的交談之中：“小影，你的精神狀態沒有問題。你隻是吸收了過多的信息卻無法消化，主人的鱗片可以作為外置器官幫你暫時保存這些信息。”

時至今日，提起上一任星海之主時，星海仍舊稱其為主人。

月影不甚在意，主仆契約意味著太多，她也尚未做好準備。星海的饋贈怎麼會是無價的？隻是不知它的願望如何。

在星海的指引之下，月影成功和自己的耳鰭建立聯結。她試著構想出一條通道，一頭連結她的精神，一頭連結她的耳鰭。她把精神裝點為精致的花園，另一頭再現成星海的模樣，不同之處在於海上高懸的月亮規律地變化，星星偶爾藏入黑夜。她的精神花園過於擁擠，盛放的玫瑰占據了三分之一，代表她綺麗的想象與狂熱的激情；剩餘則是複雜繁多的花卉：紫鳶尾、靈豆草、藍繡球、白曇花、橙桔梗和白百合……她嘗試過將不協調的花一股腦移植過去，但部分花草植物甫一接觸海水就枯萎或者凋謝了。看著她心愛的曇花光禿禿的隻剩一根吊著灰葉子的根莖，月影心痛不已。

“這是我珍貴的靈感……”月影難得破防了，坐在水麵上委屈地畫圈。小影子蹭蹭她的發絲，安慰她道：“小姐，我們還有一株，你試著在花園裡多培育幾株。”

星海靜靜聽著他們的對話，潮聲輕緩。

月影垂頭喪氣，躲進玫瑰花叢裡不肯出現。直到鰭中星海的月亮再次變化，她才滿身傷痕地鑽了出來。

“小姐，你好些了嗎？”

“不小心睡著了。”月影打了個哈欠，又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模樣，“我夢到了好吃的蛋糕，啊，我好久沒吃蛋糕了。雖然已經不是人了，但我還是好想來一場下午茶啊。”

靜默的星海突然出現：“星海深處存著食材和食譜。”

“可是我做飯很難吃呢，而且女妖以星月光華為食，那是靠譜的食譜嗎？”

“未進化的海妖仍然需要正常進食，你能吸收星月的力量是因為主人的鰭。”星海的聲音染上明顯的眷戀，“我們最好的廚師傳下了美味的食譜，甜甜的奶油，香香的貝殼，新鮮的蔬果……”

“是這樣呢。”月影摸摸耳朵，“聽起來，你的主人是很厲害的海妖，居然能吞食星月光華。”

星海複歸沉默。

沒能趁機打探到更多信息，月影也不煩惱。她聽取了小影子的建議，忙碌在養育新曇花的日子裡。她從土壤入手，對比著選用各種不同的類型：堅實的、富營養的、古樸的、現代的……最後無一例外都失敗了。對比下來，土壤的影響並不絕對與直接，她便索性放棄土壤，去對岸取來海水。第一朵曇花盛開時，月影欣喜地發現它的花蕊會發光，瑩瑩點點浮動在空氣之中，仿佛輕舞的螢火蟲。她依戀地欣賞了一會，試著將它挪進對岸。

月影小心翼翼地將花捧在手裡，仔細調整著呼吸和身體的幅度，生怕一不小心摔了花朵或是震傷花瓣。鰭中星海空曠寬闊，她大氣不敢亂喘一口，將這株奧妙的曇花緩緩放入水中。

三、二、一……成功了！剛一接觸到原生的水源，略微閉合的花瓣立馬盎然舒展，淺黃色光點紛紛飄舞而出，與天上的星星交相輝映。瑩白的曇花順水逐流，蓬鬆地漂浮水麵之上。月影激動不已，屏息凝神，繼續移植玫瑰與靈豆草。

“我希望有一天它能夠更加多姿多彩。”又是一段時間的忙碌過後，月影凝望著井井有條的精神花園，露出滿意的笑容，“也希望有一天它能重新煥發生機。”她將視線轉向另一頭的精神之海，意有所指。

星海已經沒有活物了。

她不曾去問為什麼，也不去問怎麼辦。星海是治愈精神的良藥，卻不能療愈自身。不管它保存著誰的記憶，感受著誰的思念，表達著誰的情感，又是什麼樣的精神體，月影從不故作聰明地提起過往。星海透過鰭向她傳達一份思念時，她用心傾聽，默默感受。

星海有時會離開，自行收集被遺漏的骨片，它們有些沉沒海底。星海於是卷起漩渦，將它們帶回海麵，這種時候，月影經常透過耳鰭聽見喑啞的哭泣。

不知多少個白晝與黑夜交替過去，月影打理好最後一片花圃，星海又收集了一摞骨片。骨片堆疊成尖尖的小山，幾乎沒過月影的頭頂。他們該離開了，去往星海的最深處，見證海妖光輝的往事。

“如果我真正認可你為主人，你能否滿足我的願望？”就在行進的路途中間，星海忽然中斷了指引的方向。

果然來了。月影將手藏進口袋，輕輕搓揉起其中一枚骨片。就在剛剛，這枚骨片找到她，向她訴說自己的心情與長眠的渴望：“不要複仇，不要複仇。”

“你的願望是什麼？”

“為我複仇。”海浪聲洶湧大作，星海咬牙切齒的聲音透過耳鰭振振作響，“為我的孩子們複仇！為慘死的他們複仇！複仇！我要複仇！”

“如你所願。”月影捏碎那枚骨片，海風叮鈴作響，有一縷逝去的靈魂長眠於風，“自此刻起，我即是星海的主人，最後的女妖，海妖的意誌。”

星海放聲痛哭。它再也抑製不住自己的情感，悲痛與憤怒噴薄而出，不甘與怨懟遮天蔽月。它掀起黑色浪潮，染黑了晴朗的天空。繁星被吞沒，新月碎成兩半，呼嘯著墜落在濃稠的海水之中。一道鳴雷劈開海麵，露出一扇厚重的大理石門。

“這就是星海深處。”

月影向下深潛，來到石門之前。塵封的大門轟隆作響，向她袒露門後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