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路上,月影凝望著列車窗戶之外金色的餘暉,莫名感到滿身疲憊。這份疲憊一直持續到次日蘇醒。她腰酸背痛地從床上爬起來,一邊洗漱一邊檢查身體的情況。
很奇怪,無論如何她也沒法徹底休息,疲憊感揮之不去,懶怠地臥在四肢與腦海之間。
或許是上一個世界過度損耗的影響,也可能是生吃核心的副作用,還有一種可能……月影為難地想了一會,再一次被逼迫著接受了自己的無力。
還有一種可能,在世界的夾層之間停留損耗了她的生命。
這並不奇怪,相反她非常習慣於這種損傷。前一世的事情不必拿出來反複言說,問題是在於已經死去的人如果再死一次會徹底死掉嗎?她一向猜測,能來到這個世界的生物首先需要強大的靈魂,才能偶然接觸神明,那麼當初她又是以什麼為代價,和神明達成了交易呢?
不知道,想不起來。月影有些牙痛地吃完早餐,開始打包給E.J.的禮物。她實在牙疼得厲害,可是對著鏡子照了半天,二十八顆牙齒排列整齊,乾乾淨淨,沒有蛀牙的跡象。這段時間裡,她很確信自己保持著乾淨清淡的飲食,那麼還有一種嚴肅的可能,這是高度緊張和緊繃的精神引發的神經痛。
月影放下鏡子,將包裝好的禮物揣在懷中,搭乘上去往劇院的列車。
“小姐很喜歡搭列車呢。”小影子被彆在她的胸前,卷曲的花瓣沾著珠水,可是它已經有些枯萎了,翹起的邊角泛起死灰色。
月影靜靜看著窗外劃過的風景,連綿起伏的山巒尖角上裹著一層雲翳和朝暉。
“我很喜歡看風景。尤其是,世界聯合體雖然到處都是金屬,但我們的路途上總有自然美麗的景色。”月影轉過身,列車駛入幽暗的隧道,發出轟鳴回響。
十五分鐘後,月影站在劇院門前,踟躕不前。
“請進,我久違的客人。”
小門自動敞開,展示出端坐中央的E.J.小姐。她今日一改初見的典雅,身著一條豔紅如火的無袖掛脖連衣裙,兩條瑩白的手臂上戴著黑色蕾絲長手套。她雙腿交疊,一手托舉杯碟,另一隻手捏著琺琅咖啡杯的杯柄,臉上掛著熱情大方的笑容。
月影沉默了一會,E.J.小姐依舊保持著頗具風韻的姿態,笑容無懈可擊。
她後退了一步,E.J.臉上的笑容有些掛不住了。
就在她打算關門走人時,E.J.哼了一聲,放下茶杯,招呼她進來:“我不過是想以美麗的姿態迎接你,你倒好,存心戲弄我。”
月影被她逗笑,“抱歉,可能是我還沒緩過來,有些不知所措。”她把禮物遞給E.J.,眼神中隱隱有些期待,“我不知道你喜歡什麼,就按照自己的想法給你挑了一條表鏈。這是我的一點心意,感謝你送我空牌和材料。”
E.J.也不扭捏,一邊拆禮物一邊和她閒聊:“聽說你去做委托了,好玩嗎?”
“說句實話,還不錯。”月影乖順地坐在一旁,雙手搭在膝蓋上,絲毫瞧不出毀滅過世界的興奮,“我遇見了一個世界意識,還和遺忘之神見了一麵。那是個幼稚但好玩的世界意識。”
E.J.——月影很肯定,她在用驚疑不定的眼神看自己。
“遺忘之神的委托?你還真有勇氣,那家夥很能折騰委托人。啊……這條表鏈我很喜歡,謝謝你。”E.J.從一旁的手包裡掏出懷表,把表鏈利落地安裝上去,接著戴在了脖子上,“正好我缺一條表鏈。對了,那個世界意識……能和我說說嗎?”
“或許,我現在不適合講故事。”
E.J.聞言,也不強求。她從沙發底下拖出一個畫著魔龍符號的絨布袋交給月影,“這是給你準備的材料。有特效魔法藥水、花露和羽毛筆。說明書都在,應該不難上手。當然,我準備了兩套材料,免得你畫廢了。”
月影又和她聊了一會。E.J.是個風趣幽默的人,懂世故卻不世故,對於一些有趣的事情總能恰到好處地諷刺兩句。
月影很喜歡她,忍不住多留了一會。E.J.今天似乎興致勃勃,沒有如同上一次請她離開,反而邀請月影一起吃一頓午飯。過去的路上,她一邊向月影介紹附近好吃好玩的地方,一邊聊起奇聞軼事。
“據說純淨與開端之神很喜歡那個地方。”E.J.指著高空中的大海洋水族館。從遠處,她們隻能看到一個居高臨下的水藍色方塊,“也有人說它真正的館主就是純淨與開端之神。有空可以去看看,雖然名為水族館,實則是精神治療中心。裡麵的海水對精神損傷有很好的幫助。”
這是月影第二次聽到純淨與開端之神的名號。她踮起腳尖,試圖看得更清楚一些,一條藤蔓卻鑽進眼眶,遮蓋住她眺望的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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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麵都是銀灰色牆體的餐廳裡,月影心神不寧地聽著侍應生周到細致的推薦。她的肩膀上,那條翠綠色藤蔓興致盎然地卷曲又蜿蜒,似乎比她更加期待一會的午飯。它用尖尖的觸角點了點菜單上的“靈瓜花汁液苦瓜茶”,說:“我要喝這個。”
月影麵帶微笑地點了這份聽起來就很奇怪的飲料。
對麵的E.J.滿臉戲謔,“你口味還挺獨特。”
“勇於嘗試是我的美德。”
下一秒,藤蔓伸到侍應生頭頂,彎曲成一頂小圓帽。那位侍應生對這一切無知無覺,收起菜單,直起半鞠的腰背,一頭紮進了小圓帽裡。
“請稍等,菜品很快送到。”
小圓帽一節節散開,重新化成尖尖的一條。綠色藤蔓點點侍應生的肩膀,左右扭動兩下,像是在說再見。
旁觀的月影沒忍住,撲哧一下笑出聲。已經走出一段距離的侍應生停下腳步,迷茫地摸了摸自己的頭頂,又摸了摸自己的後背。
“在想什麼呢,這麼開心?”
月影正打算開口,它立刻蜷縮回去,捂住了想要透露其存在的嘴,顯然不希望被發現。月影隻好掛上禮貌的微笑,講起小影子的事情來代替:“不知道為什麼,看到這位侍應生讓我想起我的電子管家。它也不知道是從哪裡配置的,非常咋呼。我們去吃飯的時候,它一吃到好吃的就會叫,‘啊!小姐!這個也太好吃了!’,然後有模有樣地和我分析為什麼好吃。說起來,它剛剛被喊去返廠檢修,不知道怎麼樣了。”
E.J.也笑了起來:“聽起來是個小可愛。你不必擔心,不過是穿越世界之後的例行檢查。”
苦瓜茶很快被端上桌。月影為難地看著這杯灰綠色液體,它好像自己練習時失敗的藥劑,裡麵可能摻雜了煤灰和油炭殘渣。可是浪費自己點的食物不太好。她硬著頭皮,然而手剛接觸到杯子,那條藤蔓“啪”一下把自己甩了進去,穩穩當當紮根在灰綠色液體之中。
這下子,月影的臉色僵硬了,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快喝吧,靈瓜花放久了會變苦,到時候就更不好喝了。”E.J.揶揄的聲音適時響起。
月影隻好捏著鼻子喝了一口,不過那液體仿佛被藤蔓吸收了,並沒有進入嘴裡。她趁熱打鐵,直到杯底見空才放下。
“滋味如何?”
月影嘴角抽搐,違心地乾笑兩聲:“還可以再來一杯。”
E.J.放聲大笑。
飯後,這條突如其來的藤蔓消失了。月影如釋重負。昨天下午它帶給自己的危機感還未曾消散。
E.J.意味深長地拍拍她被藤蔓爬過的肩膀。
“不知該說你是幸運還是不幸呢。”
月影瞬間反應過來,即使E.J.沒有發現藤蔓的存在,也一定覺察到了異樣。
“你對它有了解嗎?等等!你明知道……”
“噓——”E.J.豎起食指,做出噤聲的手勢,卻怎麼也藏不住眼中的笑意,“你應該去過第六層吧?元喻比我對那更熟,他是你的喚醒人,我建議你去問他。”
下午很快到來,慵懶的陽光曬得月影臉龐發暖,神思怠惰。她迷蒙地來到科學實驗中樞,魔鳥奧克斯銳利的目光刺穿薄光。
元喻早早在等在302號房內。他被材質厚重的實驗服包裹,臉上戴著防護鏡。
“應該不會把我關進奇怪的儀器裡吧?”月影試圖打趣兩句來緩解自己的緊張與不適。
“不會。彆擔心。”
檢查過程雖然繁瑣,但月影隻需要平躺在冰冷的金屬床上,任由元喻往她頭上安裝或替換不同的線路與儀表。實驗室的空氣不太清新,機油味混雜著些許藥劑的氣味,精密的設備發出一連貫提示音。不知過去多久,元喻摘下護目鏡和手套,走向一旁的洗手池擰開水龍頭,嘩啦啦的水聲瞬間充斥在室內。
月影昏昏欲睡,躺在床上,順勢向元喻提出了關於第六層的問題。
“第六層?”元喻一邊收拾儀器、等待結果,一邊顯露出思索的神態,“你是說純淨與開端之神的書店?其實,從個體區分的角度而言,純淨與開端之神是兩個獨立的個體,但是從神名的角度,祂們是同一個存在。你見到的靜是純淨與開端的純淨之身,那條藤蔓則是開端之心。”
月影既有的觀念被震撼了。她不止一次設想過神的存在,也曾和遺忘之神短暫相處,但是兩人相見時祂仍以人類的姿態出現,如同純淨與遺忘之神如此跳脫常理的存在還是第一次遇見。
“你的情況比較特彆。”實驗數據出來了,元喻眯起眼睛,對著全息投影屏開始解讀,“想必第一次委托是一段奇妙的經曆。按照數據來看,你動用了靈魂和身體的全部能量,還透支了不少潛能。人體對這份力量的封鎖既是出於穩定基礎生理的考慮,也是對精神的保護。這麼貿然的解放勢必導致你的虛弱。”
雖然遲鈍了半拍,月影還是很快進入戒備狀態,“你似乎清楚我的上限。”
“我一直致力於推動喚醒人與被喚醒人相關的規定的運行,當然要以身作則。”
月影默然不語。
“理論上,你隻需要保持良好的休息和健康的生活,身體突然僵滯的情況就會緩解。不過,你過度放開精神時似乎被什麼東西反噬了。”元喻揮動雙手,將屏幕放大,方便一部分數據直觀地展示在月影眼前。他點了點圖樣右邊的一串數字,“你看,這是信息轉接與儲存效率,正常的閾值應該在50到60,但你的數值高達80。說明你的大腦對於信息的解析度比正常狀態下高了大約3倍,舉個例子,假設你在正常情況下一天能夠消化十五個麵包,但是現在,你必須每天消化四十五個。”
“那麼,假如我隻是出於需要而過度使用大腦,這也是正常的情況吧?”
“確實如此,但是數據顯示,你這種狀態持續了至少十天。”元喻的手指向下移動,“你能堅持多久?再過七天,你會和那個被你摧毀的世界意識一樣爆炸。”
月影困意驟消。她一下子坐起來,一麵觀察實驗室,一麵試探:“你為何清楚我委托時的細節?”
元喻收起屏幕,身體倚靠上一旁的工作椅,讓出了通往門口的位置。他的聲音帶著安撫的意味:“遺忘之神的委托完成了。我曾接觸過那個被影響過的世界,試圖通過外部乾擾的方式剝離祂的折射,結果當然是失敗了。不過我也因此捕獲了那個世界的信標,上麵隱約附著有世界級意識的殘餘。結合我對你的了解,你最好的解決辦法應該是……將龐大的信息流整合成炸彈一樣的東西,直接炸毀那個本就無序的世界意識。”
他的敏銳和推理能力超乎她的想象。
月影繃緊身體,右手搭上左邊肩膀,表示出明確的抵抗和防禦姿態,“按照你所說的,喚醒人似乎非常了解被他們喚醒的人。我的電子管家告訴我,你發送了一份詳細的我的個人資料給它,我沒有仔細問下去,但是你為什麼會知道我在貴族身邊學過禮儀?”
他不急不緩,始終保持著適中的語速,以確保自己的每一個字都能被清楚理解,“首先,不是所有喚醒人都十分了解他的被喚醒人,他們在工作時有自己的習慣和風格,而我的風格則是了解每個被我喚醒的人。其次,喚醒人與被喚醒人之間是雙向的選擇,我隻會選擇我感興趣的人喚醒。最後,我隻知道自己能知道的、該知道的。”
“那麼,你為什麼能,又為什麼該知道我的往事呢?”經過一段時間的長篇大論之後,月影反而奇異地放鬆下來。“我聽說這棟樓裡的能源中樞儲存著我們每個人的靈魂,它能提供我們非常詳細的信息嗎?”
元喻似是聽見什麼好玩的事情。他發出短促的笑聲:“這是小影子告訴你的吧。”
“彆岔開我的話題。”
“這是個類似於‘不聽話的孩子會被奇怪的人抓走’的睡前故事。”元喻越笑越厲害,“那隻是單純的能源轉換裝置,而且隻是供給一樓大廳的,就算你現在去炸了它,也隻會讓前台陷入短暫混亂。等到應急儲備能源啟動的時候,你還能接受警衛隊的招待。至於我為什麼能,又為什麼該,因為我們曾經認識。”
月影麵色茫然,一會兒後,她突然不可置信地瞪圓了眼睛。眼前這個黑發青年的身份呼之欲出,然而,月影咽下了那個熟悉的稱呼。
他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裡,金色眼睛裡含著一如既往的溫和。
他們久久凝望彼此,誰也沒有出聲,好一會兒後,她突然放聲大哭。
重逢本是高興事,但是他們在這裡相遇,說明他已經死去。
她還有許多話想和元喻說,想問問他過得好嗎,自從和他分開之後,她經曆了很多也學會不少。月影很想和他在花園裡喝一杯茶,就著甜點和微風說一說這些年有趣的、驚奇的,或者玄妙的經曆。就像從前許多次一樣,他在一旁曬著太陽,耐心聽她嘰嘰喳喳。
可是話到嘴邊,月影反而猶猶豫豫。她想了又想,目光落在元喻那對漂亮的眼睛上。她看了又看,心思飄向他柔軟的黑發和蒼白的臉龐。最後,她收起目光和懷念,揚起一個燦爛的笑容:“那一家的草莓蛋糕很好吃。如果有機會的話,我們可以一起去嗎?”
元喻輕輕一笑:“我很樂意。”
他還有另一場實驗,聽說是為了給自己做身體檢查而延遲的。月影和他告彆,任由悲傷帶她遊蕩。
再次見到魔鳥奧克斯的塑像時,月影不再低落,神色突然轉向肅穆。與此同時,小影子歡快的聲音叮咚響起:“小姐~我回來啦。你有沒有好好做檢查?”
她沒有回應,垂下頭顱,為逝去的管家默默哀悼。靜默的悼念持續了三分鐘,她再次抬起頭,徑直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