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跌跌撞撞地衝出花園,一路上仿佛醉酒,到處亂碰亂撞。她不停告訴自己一定要小心,千萬彆撞倒什麼本質或含義,也不要闖入某條縫隙之中墜入其他世界。然而身體和她開起玩笑,無論如何也不能像從前一樣被控製。她的身體撞開一扇木門,帶著她往花叢倒下。
月影嚇得一個激靈,拚命揮舞雙手,下一秒,大地龜裂,耀眼的白光從縫隙中鑽出,將她溫柔包裹。再睜開眼時,她回到了自己的小家。
一切似乎都沒有變化,白色的牆壁、綠色的沙發、紅色的玫瑰。小影子久違的聲音響起:“小姐!你回來了!”
“我回來了,你還好嗎?”
月影給自己倒上一杯水,冰涼的水溫印證她的確穿越過世界,又回到了現在,時間一直在流逝。她抱著水杯回到沙發上,然後直挺挺躺了下來。
“我很好,小姐。”小影子歡快的聲音驅散了她的陰霾和恐懼,“恭喜小姐成功完成委托!一千萬積分點已經到賬,另外,遺忘神附贈了五十萬積分點,以及中心圖書館第六層的權限。”
不得不說遺忘之神還挺大方。月影拿著到手的積分點吃了一頓暖洋洋的燉菜,又花了兩天時間在家整理精神和身體的狀態。休息的時候,她經常對著空蕩蕩的房間發呆,然後恍惚間又反應過來:自己的確是死過一回又來到了新世界。這裡不再是她熟悉的那個小鎮,家也不再是熟悉的家。
月影窩在家裡休息。她覺得自己需要一些時間去了解未來生活的地方,但是不知是否是上一個世界裡過度消耗了精神,她經常性走神。有時候,她和小影子講得正開心,忽然就沉默下來,眼睛直直盯著前方。小影子說,那時的自己頗有一種“追思與緬懷”的神色。
月影對此不置可否。
一個溫暖的午後,月影叫上小影子一起出去逛街。她需要一些新衣服,一些美味的茶包和有趣的書籍。他們搭上列車,穿過深邃的海洋,來到一條熱鬨的商店街。按照小影子的說法,每個周五,這條風情街上都有自發組織的跳蚤市場。“我猜小姐會喜歡這裡!如果逛累了,還能去附近的咖啡店喝下午茶,我知道有一家很不錯的咖啡店……”
月影心不在焉地走下列車,一條擁擠的老街映入眼簾。這裡和她去過的地方不同,街道和樓體沒有被金屬包裹,樸素的紅磚和水泥地麵更加接近她早年對於未來世界的想象。行人的著裝各式各樣,有人穿著華麗的古典裙裝,也有人穿著簡約休閒的無袖衫和牛仔褲,還有一位妙齡少女穿著東方旗袍,行走之時,一條毛茸茸的狐狸尾巴上下搖擺。
她以為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那條蓬鬆的尾巴抖了抖——不是眼花。
“糟糕!忘了告訴小姐,世界聯合體不隻有人類。”小影子突然懊惱地大叫起來,“小姐,你還好嗎!?手冊上說過部分人類會因為不能接受新事物的衝擊力而受到精神損傷……”
“我很好。”
月影很喜歡新鮮的見聞,十分享受在街道上偶然一瞥的有趣發現。比如會說話的小貓咪和看攤子的精靈。她目不暇接,隻覺得每一眼都截然不同。
逛著逛著,她突然停下腳步,眼睛發直。
這可嚇壞了小影子,可不論它如何嘗試與努力,都無法喚醒呆滯的月影。它隻能絕望地看著月影被撞到,卻無能為力。
就在月影即將倒下時,一隻修長有力的手穩穩扶住了她,將她帶到一旁。
“元先生!”小影子著急忙慌的,“小姐自從完成委托回來之後就經常發呆走神,是不是身體出問題了?我想幫她檢查生理指標,但是她一直不允許。”
元喻沒說什麼,依次掀起月影的眼皮檢查了一會,接著,他在她頭頂輕輕敲了兩下。月影如夢初醒,渙散的眼神開始回籠。
“我這是……怎麼了?”她茫然地揉著太陽穴,那裡一突一突地跳著,“元……先生?好久不見,還沒來得及感謝你之前的幫助……”
“我沒幫你什麼。”元喻皺著眉頭看了她一會,看得月影渾身不自在。他的眼神銳利得好像能看穿自己的靈魂,讓她相當警惕。
就在月影打算找個理由離開的時候,元喻冷淡的嗓音響起:“明天來實驗中樞做個檢查,上午十點,302。”
月影皮笑肉不笑,“我起不來。”
元喻卻很堅持:“那就下午三點。”
三點,正好是她午睡醒來的時段。月影猶豫一會,還是老實答應了。畢竟從任何角度來說,健康的身體都是首要大事。
她本以為元喻會繼續說些什麼,或是邀請她一起逛街,一般來說是這樣。但他隻是點點頭,隨即轉身離開。
這樣也好,省得她還要提起精神應付。月影也打算離開,遠處的元喻突然折返回來,說道:“E.J.讓我通知你一聲,你的東西到了,有空記得去劇院找她拿。工作日的上午都可以。”
月影道了謝。兩人再次分開。
逛了一圈下來,月影沒什麼特彆的收獲,除了一條做舊的表鏈。她打算把表鏈作為禮物送給E.J.小姐,雖然不貴重,但是工藝精巧,也很適合搭配對方的懷表,姑且算是自己的一點心意吧。
趁著時間不算晚,月影決定去中心圖書館看看。能讓遺忘之神專門贈予權限,想來第六層裡有不少獨特又神秘的典藏。穿過冷冰冰的金屬長廊,月影鑽進電梯,直奔第六層。
在月影的設想裡,第六層或許是什麼照不得光的幽暗角落,裡麵有各種化石標本和發著塵土氣味的藏書,每一本書上都附著著死去之人的陰影。然而電梯門緩緩打開,陽光透過落地窗灑落在半透明的地麵上,空氣中傳來草木的清香。月影忽然喜歡上這裡了。這裡像是一個精心打理的植物園,長滿了她不認識的植物。
唯一眼熟的是棕櫚樹,但這棵棕櫚樹和常見的不同,巨大的葉片壓彎樹根,垂落在半空之中。有風流動的時候,葉片微微晃動。
月影找了一會,才在一叢茂密的植物後找到被遮掩的入口。她彎下腰鑽進入口,腦海裡先是閃過《愛麗絲夢遊仙境》,再是閃過錦繡城的模樣,在那段旅途的末尾,她鑽出世界的夾層。
似乎這些記憶隻是突如其來的閃過,並不值得過於留心。但是月影的腳步慢了下來,心靈中仿佛有什麼複蘇的回憶,魅惑地朝她招手,帶著她沉入回憶之中。她總覺得自己遺忘了什麼重要的事情,可是,到底是什麼重要的事情呢?月影駐足不前。
時間一點點流逝,她卻想不清楚自己為什麼停在這裡,又為什麼執著一些虛無的過往。還是抬起頭看看現在吧,月影收攏心思,目光垂落在四周。
視野所及之處都是緊密的藤蔓,上麵長著毛刺和稀疏的白花。它們緩慢地爬行著,月影有種不舒服的感覺,這裡是一個被活藤蔓圍裹的囚籠。她加快腳步,向著唯一的通路走去。
視野逐漸開闊了,一間暖紅色的書店出現在眼前。這是一間很適合冬天的書店,正中央圍放著三張暗橘色軟沙發和一張矮方幾,後側是緊湊的木質書架。空出的一側裡,燒得正旺的壁爐劈啪作響,不遠處是半包圍的櫃台,一位水色長發的女性坐在後邊,垂下頭正在看書。
她頭頂吊著一盞棱形吊燈,暖黃色燈光如同絲絨一般柔軟,覆蓋在櫃台油亮的台麵上。月影輕手輕腳地走向櫃台,那位女性抬起頭,露出一張清秀樸素的臉龐。她看起來二十來歲,清澈的雙眼流淌著平緩與純淨的光澤,給樸素的麵容增添了沉靜的力量。女性略微昂起頭顱,尖尖的下巴又增添了靈動。
月影忽然不忍打破四下的寧靜,於是向眼前人微微頷首致意,然後轉身走向書架,開始觀察書架上的藏書。
女性重新垂下頭,繼續沉浸在閱讀之中。
月影快速地掃視了一遍書架上的藏書,詫異地發現這些書大都與精神有關。
她拿出一本名為《精神再造》的書,坐到沙發上津津有味地看了起來。隻看過標題的情況下,這是她最感興趣的一本書。月影帶著敬意翻開第一頁,立馬被封頁的內容吸引了。
——“精神不是無堅不摧,精神不是一觸即潰。精神難以捉摸,精神無處不在。尋求再造或是新生?這是永恒的話題。謹以此書敬獻純淨與開端之神,感謝您予我以精神的開端。”
如果要月影給最討厭的東西分個高低,第一個絕對是討厭的鐘聲,第二個是貧窮和疾病,第三個是臟東西和自己做的飯,而第四個則是諱莫如深的文字作品。她把所有通過文字記錄並著作成書的內容統稱為文字作品,而她辛苦鑽研咒語和煉金術時,那些故意留下的謎題和密碼總是讓她苦惱不已。她很不擅長數理,直到現在也是。
除此之外,學術作品上那些看了就頭疼的理論,還有用十八種格式寫出來的引用注疏也是影響閱讀體驗的成分。但是,這本《精神再造》卻有某種魔力似的,即使融合了月影討厭的各種元素,仍然牢牢握住她敏感的心神。閱讀的過程裡,她總能想象到一位古典訪談錄式的老年學者,他一定會穿著樸實無華的長袍,坐在昏黃的煤油燈下奮筆疾書,時不時停下來沉吟、思索,然後胸有成竹地繼續書寫。
支持他做完這一切的,除了對生活透徹的觀察,對智慧的向往與熱愛,還有神諭的啟示。他一邊寫下“神的告語縈繞耳邊,我終於相信神不是我所追求與渴望之至高存在”,一麵嘴裡念叨著:“但是神的存在指引著精神的方向與智慧的答案……或許改成回應會更好麼?不……果然還是……智慧的答案吧。”
最終呈現的結果就是,這本薄薄的手冊以這樣一段充滿告解意味的話語結尾:
“我終於明白神不是我應追求的至高存在,以精神為橋梁連接的祂是另一側精神的表達。我不得不去接受並堅持:精神的儘頭是神的分化,與此同時出現的答案清晰又自明——精神的再造是以神之心觸碰我之身。”
月影意猶未儘地合上書,閉上眼睛,靜靜體悟這位學者的表述。
時間不早,她該回家了。離開前,月影瞥了一眼櫃台之後的女性,本想看看她在做些什麼,卻發現她正在凝視自己。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彙許久,對麵的女性朝她露出一抹平和的微笑。
“早點回家。出去的時候如果遇到危險,就說你是我的客人。”
月影眨了眨眼,故作懵懂地問道:“如果它問我你是誰,我該怎麼回答呢?”
對於她打探身份的行為,對方隻是淡淡一笑,“你隻要告訴它是靜就可以了。”
月影從來時的方向返回。蜿蜒的藤蔓像是長了眼睛,看到她的一瞬間馬上朝她爬行而來。密密麻麻的藤蔓惹得月影頭皮發麻,雞皮疙瘩倒立,好在她謹記小靜的話,在它即將絞住自己脖子時大聲喊道:“我是靜的客人。”
湧動的藤蔓頓時僵在原地,不滿地繞成一個碩大的結。不開玩笑地說,月影毫不懷疑自己可能被絞殺。即使遺忘之神給了她權限,這一團藤蔓也毫不在乎她的死活。
“走吧。”
球形的結裡傳來低沉的聲音。
月影腳下飛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