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穿過許多回憶。
她目睹一個孩子從出生到死亡,目睹了母親的衰弱,父親的佝僂,丈夫的變心,妻子的不甘……一位長者為了躲避死亡的陰影走入永夜,失意的年輕人醉醺醺地跳下大樓。每一個人的名字都消失了,每一個人的麵容都從鮮活變得枯燥,最後模糊得隻剩一個輪廓。他們訴說著苦痛與責難,埋怨世界不公,埋怨生活煩悶。
往前走下去,月影來到一間工作室。這裡堆滿藝術家的屍體和他們的作品,迷醉狂亂的作品追逐它們的作者,發出嘻嘻哈哈的笑聲。詩人哭著吟誦篇章,畫作們塗抹著它們的畫家,音樂的創作者在雨中起舞,穿著紅舞鞋的舞者至死不能停止旋轉……在沉迷的哀嚎之中,月影停下腳步,放入一塊核心。這份紊亂的記憶倏然縮成一團,像一顆緊縮的心臟拚命顫動。
接下來是戰爭與衝突。相愛的人們撕扯著彼此的頭發,恨不能代替對方死在最美好的一刻。月影聽著月光下淒美的哀歌,唱著遠行的士兵對故土和親人的思念。“我要殺掉親熱的愛人,用她親愛的骸骨紀念戰爭勝利。我是……我是……勝利的意誌!為了永不落幕的故土……”月影放入第二塊核心。
第三塊核心送給錦繡城下方的觸手,它本想卷走月影,卻被寫滿信息的核心燙得肢節斷裂。月影隻剩下一塊核心了,她走進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天。夜色之下,人群之中,穿著黑色蕾絲長裙的女巫滿眼好奇,目不轉睛地看著廣告牌上遊動的畫麵。
她不該出現在這裡。月影撕下一片靈魂,化作銳利的短匕首,正打算刺穿那位女巫的胸膛,對方卻將視線轉向月影,眼中閃閃發光,滿是新奇與喜悅。
對往昔的追思與懷念湧上心頭,牽扯著要她住手。月影拚命咬住嘴唇,手指朝前輕輕一點。
匕首刺入女巫的胸膛,仍舊懷抱期待的她如同液體一般融化。這很稀奇。親手抹除自己的存在之後,常年盤踞在靈魂深處那份對死亡的驚懼反而煙消雲散。
隨著她的消融,熱鬨的街景慢慢融化,再次顯現出純白無暇的空間。
一枚黑色圓點懸浮在空中,在純白裡額外刺眼。
月影掏出最後一塊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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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在夢裡,她似乎傷害了很多人,如果類比為劇目,她就是那個壞事做儘的大壞蛋。為了能夠堅守自己的信念,她背叛國家,間接導致了世界的毀滅。她的愛人死在戰場上,親人被敵人擄走,朋友不恥於她低劣的道德,在她被捆綁著扔到法庭時出席指認了她。
“就是她,叛國的女巫!”
她已經很久不曾聽過這個稱呼了,女巫……她已經不記得這個稱呼從哪個人開始,突然就傳遍了大街小巷。當她走上街頭,迎接她的不是熱切與善意,而是腐臭的雞蛋和尖銳的骨頭。她被驅逐到街角,自詡正義的孩子們對她拳打腳踢,不忘啐她一口。
“就是你!叛國的女巫!”
她遍體鱗傷地躺在不見天日的角落,兩行眼淚從眼眶中流出。她很想站起來,可是站不起來,拜托了,誰來扶她一下?天空被夜色浸染,冷風吹得她瑟瑟發抖,可是疼痛導致她甚至不能蜷縮起來取得一絲溫暖。
這一切究竟是為什麼呢?
她的淚水流乾了,血液替代眼淚,和傷口處汩汩的血液一起染紅這片靜默的街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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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雲和涼意下,女巫想起她的從前,無憂無慮的小淑女,每天最大的煩惱是禮儀課上繁瑣的細節。她從來不知道,成為一位淑女原來這樣困難,這樣辛苦。可是她不想讓母親失望,每天都在努力練習。
長大後,小淑女的美貌成了母親的籌碼。每天早上,三個女仆會依次進入她的房間。第一個掀起她的被子,把她從美夢中喚醒。第二個拿出束腰,把她勒得喘不上氣。第三個給她穿上金屬裙撐和連衣裙,離開前在她的裙擺下鑽來鑽去,差點找不著出去的路。
小淑女掛著得體的微笑,陪著母親四處參加舞會,仔細傾聽每一個能聽清的字。這些都是使母親立於不敗之地的重要信息。
她不知道她的母親是誰,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但是她必須如此。否則就要流浪街頭。
成年的舞會盛大開幕,她是全場最耀眼的焦點,人們誇讚她明媚的藍眼睛讓春日晴朗的天空也黯然失色。她提起裙擺,如同破繭的蝴蝶墜入舞池。
“小淑女,可以邀請你和我跳支舞嗎?”
年輕的貴族長著一對迷人的黑眼睛,他們都說這是不詳的惡魔留在這位年輕人身上的記號。小淑女將柔軟潔白的雙手放進對方掌中,他的食指和中指之間結了一塊硬繭。
小淑女和浪蕩的貴族私奔了,為了掩人耳目,她脫下華麗的克裡諾林裙,換上黑色葬服,沉思的黑麵紗遮住誘惑的雙眼。
不久,貴族把她拋棄。昔日柔情蜜意的男人滿是不耐,用語言為利器刺傷她的自尊與驕傲。她無法忍受他的踐踏,某一天入睡前殺掉了這位負心的男人,將他拖進叢林。朝陽緩緩升起,迎麵駛來一隊送葬的人群。
母親走在最前頭,低聲哭喊小淑女的名。她們遙遙相望,她多想撲進母親懷裡撒嬌哭泣,這些年來她過得真是很不好。然而母親垂下頭顱,徑直掠過了她。
冷風吹得她臉頰刺痛,一旁悲痛的侍從走上前,行了一禮,“我善良的子民,何不加入我們的隊列,為吾王逝去的公主哀哭?”
就這樣,小淑女哭著參加了自己的葬禮,黑手套吸飽了情人的血液。哭到傷心欲絕之處,她下意識遵守禮儀,用雙手掩住麵容,鮮血立時染紅她的臉頰。
“她!她是女巫!”
人群裡不知是誰先喊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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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燒死的到底是一位公主還是一位女巫,人們已經不得而知。是王還是暴民燒死了他們的公主,已經不再重要。那些過往真的屬於她嗎?她希望是。戰爭的殘酷磨去過往的記憶,美好的幻覺成為搭起人梯爬上天空的唯一寄托。人們必須深信自己是被神眷顧的子民,隻要能夠爬上天空,再一次虔誠地請求神的饋贈,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那位失血過多的女巫悄無聲息地死在某個日出之前。她用鮮血染紅的大地如此尋常,誰也不會在意。他與她一個接一個倒下,慢慢的每個人的血液彼此交融、共通。“我們親如彼此,不分一家。”
世界的意識誕生了,在那個吃掉太陽的孩子目不斜視地放走神明之前,我們親眼目睹一切。這不是我們的過往,我們本該是輝煌的、光輝的、燦爛的子民。我們不甘,我們不願,我們非要重啟這一次,以我們的意誌去轉圜!
世界!聽到我!世界——聽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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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沒有聽到我,但是月影聽到了我。那個穿著黑色蕾絲長裙的女孩來到我的世界,像一朵綻放的玫瑰,深深看到了我的存在。我如此閃耀地躍動在電子屏幕之上,她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占卜師,我們熱情地聊起威士忌,她會為我算一副牌,我終於不用被拋棄了。那個貴族重新回到我身邊,我卻空虛不已。
我好想抓住她,永遠將她留在記憶之中,那隻在舞會上翩然起舞的小蝴蝶。來聽我說話吧,我的孤獨,我的寂寞,我沉痛的思念與哀傷,來聽我說話吧——月影降臨了,湊到我的耳邊對我說:“學會遺忘,好嗎?”她身上有一股玫瑰花水的氣味,發絲還沾著蛋糕甜蜜的香氣,但是她和可惡的男人一樣,故意接近我,又站在我之上,帶走我的心。
為什麼?為什麼呢?
這是月影無法回答的問題。她隻能傾聽這段過往,送走哭喊的人們。無數聲音混在一起,記憶、思念、情感……錦繡城正在融化。全錦繡城的大屏幕上都在播放晨曦假日的比賽,藍眼睛的大明星穿著橘色流蘇短裙,給大衛·藍瑟遞上冠軍的獎杯。大衛·藍瑟說:“我想要感謝我的朋友月影小姐……是她的好酒讓我重拾信心與熱愛……”一旁,記者拍下他高舉獎杯的畫麵,那支黑色鋼筆反射出閃光燈刺眼的光芒。
人們身上時尚的服裝融化殆儘,露出古典的大裙擺和馬褲,我哭著將他們綁縛在記憶漫長的河流之中。
月影將最後一塊核心放了上去,我陡然熄滅。純白的光焰劇烈顫抖,炸成滿地光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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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此,月影終於看到了世界的本質:靜止、虛無,以及永恒的存在。這似乎是相對她而言的,因為月影能夠感受到某種生命的萌發,就在這個似有非有的夾層之中,世界緘口不語。
“果然,世界意識就不該存在。”
平靜。
“我之前就覺得很奇怪,那個世界意識和人類如此相似,並且誕生了個人喜惡。在我一貫的理解與認識裡,一個世界級彆的意識至少是超脫‘個人’視角的。它對於遺忘的執念和恐懼有一種人的氣味,這非常不尋常。”
沉默。
“雖然不知道這份世界意識的起源,以及誕生的緣故,不過這樣就好了。一切都回到了‘無無’之上,沒有意識的主觀去牽扯以後,這個世界將會以自然的規律運轉下去吧?”
靜謐。
“那麼,我先離開了。”
“……”就在月影轉身離開之時,那條夾縫扭曲了一下,一道雌雄莫辨的人影從其中漫步而出,“請留步,委托者月·影。”
月影聞言轉過身,雙手提起裙擺,微微屈膝。
“初次見麵,我深感榮幸,尊敬的遺忘之神。”
“辛苦了,委托者月·影。”
遺忘神看起來二十出頭,身形中等,負手立於月影麵前。祂有一頭白色中長發,用一根紅絲絨發帶低低紮在腦後。很難以單個性彆去形容祂的存在,月影看著對方明顯的喉結和微微隆起的胸口,又抬頭看了看祂陰柔的眉眼,心底讚歎不已。
不愧是神明,任何不合理的元素堆疊在一起,依然氣度自然,儀容非凡。
月影露出一抹笑容,“我是月影,不是月·影。”
“明白了,委托者月影。”遺忘神抬起手向後一揮,四周立刻變成一座繁茂的花園。他們相對而坐,彼此凝視了好一會。
“現在是日落。”意思是祂找回了全部記憶。
月影於是開門見山:“一千萬積分點,請記得轉給我。至於記憶的饋贈……我想知道,這份饋贈必須是存在的記憶嗎,還是說我可以寫一份全新的記憶放進我的腦海之中?”
“隻要是記憶。”
月影等了一會,然而遺忘之神沒有繼續補充。她對遺忘之神的言辭風格有了新的了解,也不怪自己要花那麼多時間來理解重塑遺落之時的含義。
“那麼,那個世界意識的記憶也可以嗎?”
“很遺憾,你往裡麵輸送過太多信息,那已經不是記憶。”
“那麼我想要一份你的記憶,關於你和那個小世界的記憶。”
遺忘之神詫異地看了她一會,隨即啞然失笑:“可以,我將會……”
“不,請你講給我聽吧,趁著你還沒有忘記的時候。”
“……確定嗎?委托者月影。”
“是的,我想在這休息一會。”
從遺忘神的敘述裡,月影找到最後一塊碎片,完整拚湊出錦繡城的真相。
“……對於世界的本質和定義始終爭論不休,但是諸神早早意識到了:不論語言這一外在表現如何變化,世界自身具有一個完整的含義。神的存在既具有維護含義的作用,也具有整合含義的隱喻。”遺忘神的語氣不急不緩,仿佛山穀中細細流淌的清風,“在這樣的規則下,誕生世界和毀滅世界都是常見的運動。世界之中可以誕生新的小世界嗎?世界神為了弄明白這件事情,展開了相應嘗試。
就在錦繡城從其手中分裂出來,成為獨立世界的時候,我意外闖入祂的實驗室,踢翻了實驗用品。”
月影饒有興致地聽著,當遺忘之神說到‘踢翻實驗用品’時,她笑出了聲。
“我也踢翻過教會的聖水。當初他們很驚恐呢,說我是惡魔派來的使者,汙染了他們的禮拜和教堂的聖潔,可是他們也不動腦子想想,我踢翻的是聖水,怎麼會汙染教堂呢?”
遺忘神點點頭,“你們的世界我不得而知。不過我確實導致了錦繡城的病態,實驗用的溶液沾上我之時,也將我的本質錯誤地折射到了新生的小世界上。”
月影立即警覺起來,“錯誤的折射?本質可以流動?”
“不準確。隻能說,本質可變。”
月影下意識去敲東西,然而她的手指直直穿透了觸碰的事物——對,是事物。月影悄悄記住自己這段心理活動,隨後不太舒服地摩挲起自己的下巴。
“可是錦繡城為什麼會以截然相反的態度對待過往?據我所知,你一到日出就會失去記憶,不像是對記憶十分執著的神。”
“我想你誤會了。”遺忘神忽而露出與月影某段記憶之中極其相似的笑容,卻隻是“某段記憶”,“錦繡城並沒有執著於保存記憶。”
說完這句話,祂的神情突然嚴肅,“委托者月影,積分點已經打到你的賬戶,注意查收。如果有任何疑問,可以直接聯係管理中樞的辦事處。”
與此同時,月影腦中響起一聲尖銳的“滴”。
“委托結束。”
雖然還想問些什麼,不過月影還是識趣地離開原位,朝花園大門走去。
“這樣的話,我相信我做出了正確的選擇,錦繡城會在徹底毀滅後回到正軌吧?”
“是的,辛苦你了。”
就在月影即將邁出大門時,突然之間,一股窒息的恐懼硬生生倒轉了她的身體。
“你剛才說,錦繡城並沒有執著於保存記憶……”
然而遺忘之神已經沒有回應。祂白色的頭發快速生長、變黑,凹凸的喉結變得平滑,隆起的胸口向後回縮,整具身體細瘦如柴。最後,祂長成為一個破破爛爛的小女孩,這赫然是六歲的月影,連聲音也一模一樣。
“小姐,您在和我說話嗎?”祂——她膽怯地窺探著月影眼中藏不住的震驚,像是擔憂會被一腳踹開似的,“請問,您認識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