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永遠記得那個下午。她一如往常在花園睡了午覺，醒來時身上蓋著綠色短絨毯。這是她最喜歡的毯子，是窮困潦倒的她賺到第一筆酬金後，為了能睡個好覺特意挑選的。她揉著惺忪的睡眼來到餐廳，方形餐桌上有新鮮出爐的曲奇餅乾和溫熱的紅茶，準備這一切的管家不知所蹤。

這位比她年長三歲的管家大約是外出了，月影是這麼認為的。可是晚飯時刻，他依舊不知所蹤。月影覺察到不對勁，先是四處尋找他可能留下的字條，一無所獲後她又跑到管家的房中。他似乎真的隻是有事外出，換洗衣物疊放在衣櫃裡，床頭櫃上還放著讀到一半的書。然而月影有絕對的預感——他不會再回來了。就像剛剛來到錦繡城的月影一般，他孑然一身踏上流浪的旅途，隨身攜帶的是□□、精神和思考。

那一年她十二歲，有一份穩定的收入，可以保證自己不會餓死。

月影花了很長一段時間去尋找他的蹤跡，又是擔心他被貴族盯上，又是害怕他遭遇不測，冷了或者餓著。她放下自己的驕傲低聲下氣地去求伯爵夫人，走遍了小鎮每一個角落，他卻音訊全無。最後她坐在鐘樓下，腦海裡十三道鐘聲和一旁響徹雲端的鐘鳴一齊響起。她忽然明白了，或許這就是結束。

他為她做得已經足夠多，現在他要振翅翱翔，飛向自己願望的彼岸。

多年以後，月影早已可以平靜地回憶這個下午。這份平靜使得有關於管家的夢境顯得奇怪——除去思念，他突如其來的出現一定有彆的原因。發覺世界意識的影響的同時，她逐漸意識到有人觸動了深層的回憶——或者，不聲不響潛入其中的，壓根不是人。

她從劇院逃回花園，坐在月光下靜靜聆聽直覺發出的詭異時，那位重新出現的管家讓她確信了自己的猜測：對小影子的製裁讓世界意識成功鎖定了自己，味覺的失靈是受其影響的表現。這位神秘的世界意識默默讀取著她的記憶。

“我從來沒見到過青年時期的……我的管家。”月影吹了吹滾燙的紅茶，芳香甘甜的氣味鬆緩了緊繃的心情，“所以通過記憶來模擬出自身形象的世界意識也隻能使用他少年時的模樣。就是這一點讓我確信了它的身份。”她沒說的是，她很清楚她的管家會說些什麼、做些什麼，拙劣的偽裝百無一用。

小影子聽得嘴巴都合不攏了，當然，這是個比喻。“所以小姐才湊到‘他’身邊詢問他那句話嗎？‘好像我或你能掌控時間……’？”

“既是為了證明另一個猜想，也因為我需要近距離感受它的存在。”月影端起堆滿蓬鬆奶油的草莓蛋糕，笑得真心實意：“一方麵，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接觸到世界意識，我好奇它的特殊能力。另外一方麵，我從不敢小視一個世界級的意識，即使它表現出弱小或茫然。所以，我隻能以這種方式不著痕跡地了解它，以便後續在現實中查找它的存在。”

小影子聽得萬分認真。

“那麼小姐，你現在打算怎麼辦？”小影子指了指一旁缺了一塊的白光團，“我們已經證實了大部分猜想，也弄明白了重塑遺落之時的含義，隻要重新塑造它就能完成委托了。”

“在你看來，我們應該怎麼重塑？”

短暫的思考過後，小影子答道：“既然它窺探了小姐的記憶，那麼小姐不妨用自己的世界作為模本，重新撰寫一份遺忘的方式寫進這顆核心裡，這樣就能讓世界意識學會遺忘了吧？”

然而月影卻想起幾次間接或直接的交鋒。那個幼稚的世界意識喊她姐姐，和她哭訴著：“我好冷，我好冷啊……”在星空下，它幾乎落淚地詢問自己：“為什麼要忘了我？”

月影咽下最後一口蛋糕，愜意地伸了個懶腰。

“我要想想。”

她合上寫滿線索的筆記本，輕輕哼起四幕讚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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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三日，幾天放縱的休息過後，月影推開老威士忌的大門。那瓶見證她和白胡子友誼的葡萄酒擺在酒架最顯眼的位置上，醇厚的酒液在昏暗的室內透出深紫色光彩。預約塔羅占卜的客人即將到來，月影收拾好店麵，坐在舞池中心冥思等待。

不一會，門前傳來鎖芯碰撞的聲音，掛在祝聖草環上的鈴鐺隨著推門的力度撞擊木門，向裡頭發出叮鈴鈴的提醒。月影循聲望去，一位長著紅色頭發和白胡子的中年男人逆著光站在門口。

“你好，我是大衛·藍瑟，預約了下午三點到四點時段的塔羅時間。”男人風度翩翩，氣質儒雅，身穿複古風格的格紋西裝，“請問你是月影小姐嗎？”

月影有一瞬間的怔愣，很快又掛上得體且優雅的微笑：“你好，我是月影。”

大衛·藍瑟走向舞池的過程中視線一直黏著酒架上的那瓶葡萄酒，直到落座好一段時間，也忍不住偏頭去看那瓶酒。月影看在眼裡，記在心裡，嘴上卻沒說什麼，靜靜等待他戀戀不舍地收回視線。大衛·藍瑟不好意思地笑了一聲：“抱歉，不過那可是瓶好酒。我很喜歡葡萄酒，雖然現在不在營業時間，但是我可以買一杯嗎？”

月影笑意更盛，“這是我和這間酒吧上一任主人友誼的見證，我想他一定很樂意和你分享這瓶酒。”月影引他坐到吧台，從酒架拿下那瓶酒，“我有一個不情之請：希望能由你來開啟這瓶酒。”

大衛·藍瑟眼睛發亮，毫不推辭地接過任務。他行雲流水地拔出木塞，將酒倒入準備好的醒酒器裡。兩個人靜靜觀賞了一會玻璃容器裡絳紫色的酒液，大衛·藍瑟又主動攬過倒酒的活計，儼然是非常喜歡這瓶酒。

“真美！我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這麼合我心意的葡萄酒了。”他輕輕搖晃著紅酒杯，隨後抿下一口酒，臉上立即露出陶醉的神情，“小姐，你把這瓶酒保存得很好。它有一種雪鬆般清冽乾淨的香氣，讓我脫離了現實裡潮濕又陰鬱的雨季，重回清新冬日。”

“你能喜歡是這瓶酒的榮幸，也是我的榮幸。”月影聞了聞香氣，將高腳杯放到一旁，“可惜的是，我還在工作時間，不能喝酒。”

“我明白。他們都說你的塔羅在記憶裡，酒精會影響你的測算。”

“藍瑟先生，你想現在開始占卜嗎？”

大衛·藍瑟坐直身體，神情變得嚴肅，“我想拜托你幫我算一下，幾天後晨曦假日的調酒大賽，我應該堅持自己的態度做古典酒，還是尋求融合與創新？”

月影幾不可見地挑了挑眉。她闔眸沉思，屈起手指有節奏地敲擊著桌麵，“隱士，正位。在這張牌裡，簡樸守靜的自省者一手握持權杖，一手舉起印有星幣圖樣的明燈，身後是廣闊的天空。它的出現預示著反省、平靜與深刻的自覺。我想……你比我更知道答案。”

大衛·藍瑟笑著擺擺手，“你果然是特彆的塔羅師。”

兩天後，月影從電視轉播上看到了調酒師大賽的現場轉播。

“大衛·藍瑟是著名的古典調酒師，他的酒單一向以經典雞尾酒為靈感。上一年決賽，他以晨曦假日的十年典藏版威士忌為基酒調製了著名的錦繡落日，最後以一票之差惜敗……”主持人滔滔不絕，介紹著如火如荼的賽事。

大衛·藍瑟用晨曦假日的招牌甜酒和特製糖漿調出12杯不同色彩的雞尾酒，其重點在於酒液、牛奶和糖漿的完美比例與混合手法。月影明白過來，這才是正版糖果酒，曾經喝到的不過是簡略版。

“我想把它命名為糖果酒。”接受賽中采訪的大衛·藍瑟滿是追憶與懷念，“我小的時候很窮，有一年聖誕節，我和家人路過一家糖果店，被玻璃糖罐裡五顏六色的糖果吸引了。幾十年後，我仍然不能忘記當時那份喜悅和渴望的心情。我想，有不少人都有過這樣的經曆，所以我用這打酒來紀念我的過去，也希望它能讓每個成年人想起閃閃發光的聖誕糖果。”

歡呼聲此起彼伏，觀眾席的人們熱切地呼喊著大衛·藍瑟的名字。人們說他是不老的造夢調酒師，白色的胡子就像聖誕老人，對他複古的衣著大加稱讚。有人衝上前去，想要一份他的簽名。

大衛·藍瑟從襯衣口袋裡掏出一支黑色鋼筆，它很漂亮，在聚光燈下閃爍著黑曜石一般沉靜內斂的光彩。他拔下筆帽，露出金色的筆尖。

“我從上一屆調酒師大賽就在關注你！大衛·藍瑟！不老的造夢師！複古的聖誕老人！”粉絲抱著他的簽名，興奮得幾乎暈厥過去。

“謝謝你。這是我的榮幸。”

“你的複古真是太酷了！我……”

月影關閉了電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