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塑遺落之時(九)(1 / 1)

她和久彆重逢的管家並肩而行,漫步在疏朗的星空下。她的小管家擰著眉頭,執意詢問她:“可是我們相依為命到現在,說忘記就能輕易忘記的話,我又算什麼?難道我真的隻是你的管家?”

月影疑惑不解:“難道你不該隻是我的管家?”

少年有些鬱氣上湧,卡在胸口難以順暢呼吸。“難道我和你之間隻是如此?你對我一點彆的想法也沒有嗎?我撿到你,帶你進入貴族家,當她驅逐你時毅然決然陪你離開。難道我不是你生命之中重要的存在?”

“你一直是我最特彆的朋友。”月影笑眯眯的,“但是這和我突然忘記你並不衝突,對不對?”

“既然我如此重要,為何不把我牢牢銘記在心?為何對我消失無動於衷,為何不繼續尋找我的蹤跡,為何重逢時如此冷漠?”

“既然你如此特彆,如此重要,為何你不可以突然離開?為何我一定要堅持尋找你的蹤跡?既然你從來知曉自己想要些什麼,追求些什麼,為何要以羈絆為名製止你的行為和選擇?你的重要、你的獨特對我來說,我選擇以尊重你任何決定,尊重你的存在的方式表達。”

“你終會將我遺忘在時間之後。”

“你說得好像我……或是你……”月影突然湊到他耳邊,壓低聲音說:“能夠掌控時間變化……”

少年急切的麵色一僵。

月影笑著退開一段距離,眼底的幽冷一閃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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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時的鐘聲在作響。月影睜開雙眼,潔白到有些刺眼的天花板映入眼簾,一股濃厚的消毒水的刺激性氣味和過期藥品的味道湧進鼻腔。她坐起身體,發現自己躺在機場醫務室的折疊床上。一旁是大汗淋漓的診療師和著急的空乘小姐。

“抱歉,麻煩你們了。”月影開口時聲音嘶啞得厲害。

“沒事沒事,太好了,你醒了就好。”空乘小姐非常緊張她的身體,這時總算鬆了一大口氣,“你在機艙裡突然休克了,救護車還堵在路上,我們隻能先把你送到這裡。”空乘小姐輕輕拍著胸口,“謝天謝地,你看起來沒什麼大事。你感覺怎麼樣?保險起見再去醫院檢查一下吧。”

“我沒事。實話實說,這是我第一次坐飛機,所以過於緊張了。”想到體檢中心裡棺材一樣的儀器,月影害怕得渾身發麻。“我和朋友約定過時間,需要趕快到離城,我們先回去吧?”

“你確定自己沒有既往病史,適合繼續搭乘航班嗎?”

“我可以簽一份同意書,彆擔心。”

空乘小姐拗不過她,隻好陪她一起回去。“其實我覺得你的朋友會更希望你……”

空曠的通道裡突然隻剩下月影噠噠行走的聲音,乾淨到反光的地板反射出她凝重的麵容。她的空乘小姐也消失了,在話都沒說完的情況下。

月影無所畏懼地向著6號登機口的方向走去,空曠的、冷漠的通道裡隻有“噠、噠、噠”的腳步聲。她慢慢來到登機口麵前,檢票的工作人員也消失了,隻剩下檢票機滴、滴——響著。月影徑直穿過不再運作的檢票口,往停機坪走去。她穿過穿過水色裝潢的長廊,搭乘上黑色的電梯,視野逐漸開闊。偌大的停機坪上安安靜靜,一架飛機也沒有。

她拉緊鬥篷,用帽子擋住前方噴湧的氣流,靜默幾瞬之後,一張星空塔羅牌浮現在腦海之中。牌麵裡星星來回變化,最後停在南邊的方向上。順著星星的指引,她一路穿過瀝青路麵和指揮塔台,頭上的白晝熾烈狂熱。她走了十五分鐘,牌麵上本來模糊的方向愈發強烈地清楚起來——往那走,對,就是那裡。等一下……做好準備。月影穿過最後一條跑道,鑽過防護網下方的小洞,看到了迄今為止最讓她震撼的景象。

月影震撼得渾身顫抖,即使早有猜測和心理準備,真正見到這幅畫麵時也啞口無言。

離城正在被吞噬。

如果不是親身經曆,她甚至會懷疑眼前的畫麵是那個幼稚的世界意識故意欺負她的惡趣味。目之所及一片乳白,腳下是熟悉的錦繡城。在泛著光暈的乳白色空間中心,一大團濃稠的白色粘液緩緩融化了漂浮的離城,仿佛是腐蝕性的胃液在消化食物。小小的離城上還長著一條和錦繡城相連的觸手。先是一個方角在她眼前溶解,可能是城市的邊緣,接著是一根突出的尖頭柱子,月影懷疑是離城最高的地標建築(也許是電視塔之類的),最後是鋪著綠色草坪的公園…離城消失之際,連接著兩個城市的觸手縮了回去,融入錦繡城的身軀消失不見。

月影悄悄挪動身體,腳下的錦繡城膨脹又收縮了一下。

似是覺察到不速之客的闖入,空間怒號,刮起颶風,把月影吹得七葷八素。該走了——腦海中亮起一點星光,月影朝虛空用力一扯,隨後頭也不回地用力奔跑,往來時的方向縱身一躍。

她滾落在草坪上,呆楞了好一會才迷迷糊糊地回到酒店。那副畫麵帶給她的震撼實在是……太大了。她習慣性翻開筆記本,提起筆卻遲遲無法落筆。

現在,月影可以重新回答那個問題了:首先,你要做什麼?

——重塑遺落之時。從前她下意識認為這是遺忘之神充滿美感與譬喻的表述,直到她被入侵的世界意識拉進舞台劇的第四幕,聽著人們狂熱的呼號,這個想法突然從腦海裡躍出:會不會祂隻是單純想表達字麵含義?既然“現在”這個時間節點絕對存在,那麼流逝過去的時間就會被“現在”遺落。按照她曾生存過的世界為參考,正向疊加的時間方向是自然的規律,那麼一部分時間被遺落也是自然的規律。

健康的世界能夠通過棄置“現在”之外的時間維係自身的穩定,就像大腦需要通過判定“現在”“過去”與“未來”來建立起與現實世界的聯係並穩定精神。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了,所以以記憶的方式停留在腦海之中,與此對應,它的具體存在已經是遺落的狀態了——至少“此時此刻”……月影摩挲著筆記本的紙頁,至少此時此刻,她不會再觸摸過去。

但是這個小世界無法棄置“現在”之外的時間。

月影無意討論未來到底是現在與過去的共同決定還是彆的什麼,她隻需要通過這一段思考的過程梳理出“遺落之時”的具體指向。如今所有的答案已經明朗,決定性的證據也在直覺的指引下無可否認地被找到了。可是仍有幾件事情困擾她的靈魂:被吞噬的人們去了哪裡?那位惡趣味的世界意識究竟又出於何種原因吞噬離城?錦繡城對於離城來說……稍等,這個問題可以去掉,因為重塑遺落之時或許不需要弄明白兩者的關係。

月影從鬥篷裡側隱秘的口袋裡掏出一塊乳白色的光團,這是她離開前順手牽羊的成果。置身那片白色的世界時,她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龐大又純淨的能量(這也是使她震撼不已的原因之一),用它作為小影子的補充能源也許可行。她沉入精神的冥思,呼喚起自己的靈魂。

當初E.J.小姐說過電子管家與使用者的靈魂綁定,但具體的綁定情況卻沒說。月影以靈體的姿態摸索了一會,看到了一朵閉合的紅玫瑰。她掰掉一塊指甲蓋大小的光團喂給小影子,片刻後,玫瑰緩緩舒展花瓣,小影子歡快的電子音同時響起:“小姐!你遇到危險了嗎?”

“我沒事,你感覺怎樣?”她把剩下的白光團交給小影子,“這是我從世界意識身上帶走的,大概是非常純淨的能源。你判斷一下,用來補充能量吧。”

小影子掃描了一會,聲音忽然結巴起來:“這這這這這……你你你你……這是……這是世界意識的核心啊……”

“這樣啊,幸好我留了個心眼沒有全部喂給你。”月影回到現實,將掉出來的發絲彆到耳後,“你的能量還夠用嗎?接下來我需要你的幫助。”

小影子快窒息了:“這是世界意識的核心啊……”

月影點點頭,“我知道。”

小影子再也忍不住了,尖叫起來:“小姐!這是世界意識的核心啊!核心啊!”

“是的,世界意識的核心,我知道。”

“天啊,你知道它意味著什麼嗎!?意味著人體的大腦,機器的動力核,紅茶裡的牛奶,草莓蛋糕上的草莓!”

“啊,是這麼重要的東西呢。”月影又恢複到慢悠悠的狀態,眼底滿是戲謔的笑意,“那我運氣不錯。”

“有了這個的話,我們的委托應該很容易了。”小影子激動得聲音都在發抖,以至於月影非常相信,如果它長出一對眼睛,現在一定是閃閃發亮的。

“不過,你說得對,是時候吃一塊草莓蛋糕了。”月影撥通客房服務的電話,愉快地預定了一份下午茶,“正好,我們可以邊享受下午茶邊討論一下接下來的行動。”

小影子還不知道月影經曆了什麼,隻以為自家小姐運氣特彆好地拿到了世界意識的核心。等它捧著一杯紅茶聽完月影跌宕起伏的經曆後,差點摔掉了手裡的杯子。

“小姐是說世界意識從我宕機那天就入侵了你的意識,然後一直暗中引導我們的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