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獨自坐在晚風和月色裡,璀璨的霓虹燈如此奪目,顯得濃重的夜色微不足道。
她已經坐了很久,從黃昏到夜幕深重。慣例送來的下午茶被晾在一旁,曲奇餅乾吸飽了空氣裡的水分,青蘋果蛋糕外層的酸奶油滴落在盤子裡。小影子不敢出聲詢問,生怕打擾她的沉思。
月影,在想些什麼呢?
月影眨眨眼。她在想重要的事情——這是句廢話,委托指明了要她重塑一個世界的遺落之時。但是,她不得不反複告訴自己:“我在想重要的事。”以此警示自己,讓每一個決定都是深思熟慮的結果。
這半年發生的許多事情從腦海裡遊過,卷起漣漪又帶起潮汐,不管是感情層麵或者理智的層麵上,她都慎重無比。
一條清晰的世界發展的脈絡逐漸出現,這是整個錦繡城和這個世界的真相,也是眾多矛盾或疑點的答案。月影叫來小影子,開始口述自己的發現。
“首先,我需要更正一點,之前我認為這個世界會以‘重構與替換’方式介入現實發展裡,也就是說,它會抽出一個人的靈魂直接塞進另一個人的身體裡,然後抹去兩者的記憶。以這種排列組合的方式完成‘新’‘舊’交替,來推進自身的發展。這個想法是錯的。這個世界不是‘重構與替換’了錦繡城的人們,而是將被吞噬的事物全部拆解之後,重組為新的存在,塞進現行的時間節點上。”月影緩了口氣,繼續說道:
“我身邊曾經出現過四個被吞噬再重組的例子:第一個是星辰姐姐,第二個是藍眼睛的廣告女郎,第三個是晶瑩聖誕這個酒類品牌,第四個是白胡子和他兒子。星辰姐姐和藍眼女郎被吞噬後重組為晨曦假日的新代言人,晶瑩聖誕則是晨曦假日,至於白胡子和他的兒子,前段時間則被重組成名為大衛·藍瑟的調酒師。值得一提的是,90年代初曾有名為大衛·藍瑟的調酒師,現在是99年三月五日。由此可見,世界重組時,選擇的目標的存在時間隨機,且融合組之間有一定的關聯或類同。
“我有一個直覺,它還未經證實:世界吞噬和重組的間隔越來越短,與之相對的,它即將走向崩潰。”
月影喝下冷掉的紅茶,長時間浸泡的濃茶有種酸澀的口感。
“離城是不存在的,或者說,離城是錦繡城的養分。所有去離城的人都是下一個被吞噬的目標……”月影突然停頓下來,喊了小影子一聲:“不管用什麼方式都行,我說的內容你一定要以最安全、最隱秘的方式保管,保證它能交到遺忘神手裡。”
小影子茫然地點點頭,雖然不知道她為什麼這麼說,但還是語氣堅定:“我一定做好。”
月影的口述還在繼續。她開始陳述自己的夢境,以及關於夢境的看法與推理。說到她的管家早已離開時,她很輕地歎了口氣,才繼續說道:“第一次關於我的管家的夢境是我內心執念的複現,第二次花園相遇則是世界意識對我的試探,通過施加精神暗示的方式使我懷念和親近它。第三次是試圖擊潰我的意誌,但是失敗了。第四次是讓我迷失在夢境裡,無法分清現實與過往。這個世界意識很強,但隻是相對我而言。
“通過第四次夢境的近距離接觸,我確定了它的方位和……”月影悄悄看了小影子一眼,它正一絲不苟地記錄著自己的話,“……和核心的大致方位。我將錦繡城和離城的交界稱為世界的邊緣。當我進入世界邊緣後,一邊目睹離城被吞噬的過程,一邊想辦法帶走了它的核心。但是我仍然在猶豫。首先,我不確定這個世界吞噬離城的目的。其次,我需要通過前一個問題的答案來決定重塑的辦法。所以我沒有用自己的記憶為模板,貿然給這個世界寫入對待過往的方法。當然,也是因為我不會寫。”
小影子漸漸回過味來,想說些什麼,又怕打擾她的思路,隻能難過地抖抖玫瑰花瓣。
“99年的大衛·藍瑟的出現使我確定,這個世界正在吞噬過往並重組新生命來補充失去的人口。按照我前麵未經證實的直覺推理下去,世界吞噬離城的目的或許不那麼重要,這個小世界隻是在以錯誤的方式維持運轉。
“但它遲早會走向崩潰。以正常的人體為例子,人們攝入食物,吸收營養,將無法分解的殘餘物代謝出去。而這個小世界在代謝殘餘物時遇到困難,隻能一遍又一遍將殘餘物重組再造,以補充自身的養分。如果這個推理屬實,這個世界需要的便不是重塑,因為它正陷入無法擺脫的輪回之中。
“所以我決定毀掉世界的意識,讓世界從輪回裡解放出來。”月影安靜了一會,忽然說道:“如果你還記得我的四幕讚歌,靈魂的出現是第0幕——因為我認為對於自身而言,靈魂是一切的開端,卻不是現實生活的開始。我們總在認識自己後才開始誕生意誌,聯係身體,了解情感。靈魂是生命的指引,它會帶我們走上探索的旅途。所以,如果能夠摧毀世界意識,這個世界就能從……”月影聲音越來越小。
小影子反應過來,後半段話是講給自己聽的,它難過得不行:“小姐,我們沒有彆的辦法嗎?我覺得你像在寫遺書。”
“放心吧,我很怕死的。”
小影子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
到底是它的情感模塊經過計算後讓它選擇哭泣,還是真的感到傷心?月影注視著它,顫抖的玫瑰花瓣層層包裹著一顆機器之心,這顆心裡是數據、記錄、算法。它哭的時候沒有淚水,但是身後漸漸溢出水層。
“小姐,你比我更清楚毀掉一個世界級的意識不是人力可以做到的。”
“確實,所以我還在想辦法。”
“彆裝了,你根本就是故意騙我的。”小影子嚎啕大哭,“你就是瞞著我的。你根本就知道那個白光團是核心,也不是運氣好才拿走的……所以你打算怎麼摧毀世界意識啊?”
月影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不遠處放著核心的床頭櫃,“以我個人的力量無法對抗它,我打算利用這枚核心反製它。”
小影子的哭聲戛然而止,轉而開始計算可行性和成功率。
“免得你再說我瞞著你,我允許你完整探查我的靈魂——但僅此而已,隻是方便你獲取數據。”月影終於脫下和善親切的偽裝,在小影子麵前露出獠牙,“我相信你知道分寸,也不會外傳不該外傳的信息,對嗎?我猜,你一定不想接受女巫的特彆招待。”
小影子才不怕她,哼了一聲:“小姐,我隻是個機器,你最多能讓我跑錯代碼。生理與感性與我無關。”
“雖然你的本體不在錦繡城,但是回去之後可不好說。”
“那我建議小姐趕緊完成委托,回去就能狠狠拿捏我。”小影子哼哼唧唧地飄來飄去,聲音忽然變得僵硬:“正在請求對使用者月·影的訪問權限……”
十分鐘後,一份讓小影子相當震撼的數據出爐了。它懷疑地看看月影,又看了看數據,接著又把視線轉移到月影身上,“小姐,我大概知道你為什麼英年早逝了。按照你對靈魂的鍛煉和使用強度,能活到二……呃……那時候真是福大命大。”
“這是沒辦法的事情。年幼的我必須要想辦法完成其他成年人都能完成的工作,並且要比他們完成得更好,更符合雇主的願望才有活路。”月影隻是隨口一提,很快回到原本的話題上去:“可行性與成功率如何?”
“可行性判定為中上,小姐的思路是最優解,但是辦法太不明確。至於成功率嘛……”小影子故意拉長聲音,像是有意要捉弄月影。然而月影始終笑吟吟的,等著它說下去,絲毫不見急促。
小影子垂頭喪氣,“可惡,為什麼我每次都會被小姐騙到,但是小姐不會……”它咳嗽一下,恢複到一本正經的模樣:“成功率沒辦法計算,因為我的數據庫裡沒有可以比對的相關案例。雖然可以通過單純的模擬和推演測算出一個數字,但是我的經曆告訴我,就算是0%小姐也不會改變主意。”
“小影子真的很了解我呢。”月影笑嘻嘻地薅了一把它的花瓣,“那你準備一下,我們需要找個辦法,一旦想好隨時可能開始。”
她從陰影裡站起來,啪一下打開燈,看著餐車上可憐的殘羹冷飯,為倒黴的紅茶和青蘋果蛋糕默默道了聲歉。
月影著手收拾起房間。她拉開床頭櫃的抽屜,從裡麵找出一個玻璃糖罐,罐子裡以前是晶瑩剔透的水果硬糖,現在被清洗乾淨,當成了核心的容身之處。乳白色的核心改變了,如今通體純白,靜靜發散出圓潤的光輝,無端讓月影想起初醒那天在實驗中樞的看到的白色圓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