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塑遺落之時(七)(1 / 1)

第一個問題:她要做什麼?

遺忘神的委托隻有一句話:重塑遺落之時。自她來到這裡,對於新世界一刻也不停止的探索似乎揭示出人們對於過去避之不及的態度,然而對於一個世界來說,這真的是什麼大問題嗎?

第二個問題:她知道什麼?

小影子整理出來的思維圖表裡有四個重點:矛盾的數據、晶瑩聖誕、“消失”的離城和世界意識的乾預。

“文獻數據裡反複展示出人口的異常變化,可是在我們身邊的異樣隻有消失的星辰姐姐。其中怪異的點在於——”月影圈出重點,拉出一條線在旁邊備注:“和她存在工作競爭的廣告女郎說,不存在星辰姐姐這個人。”

第三個問題:她明白什麼?

“小姐,你有沒有發現晶瑩聖誕一直在出現?看起來它隻是一個酒類品牌,但是星辰姐姐問過你如何獲得代言資格後就消失了,來找你占卜的廣告女郎顯然希望它倒閉,離城開放的同時晶瑩聖誕也在推進和大學的合作。似乎冥冥之中,晶瑩聖誕將他們串聯在了一起。”小影子適時提出整理後的新發現。

月影眉頭緊皺,“可是,晶瑩聖誕扮演著什麼角色,又希望獲取什麼樣的結果呢?”

小影子一板一眼,開始講述這個品牌的曆史:“大約80年代,晶瑩聖誕靠著聖誕時期推出的同名甜酒一舉成名,逐漸成為錦繡城內酒吧的選擇。90年代初,名為大衛·藍瑟的調酒師在該品牌舉辦的調酒大賽上使用帕科農場的牛奶和晶瑩聖誕的甜酒調製出第一杯糖果酒,就此開啟了糖果酒的時代。得益於糖果酒的盛行,晶瑩聖誕一躍成為錦繡城最大的酒類品牌。”

“你是想告訴我,在錦繡城裡,隻手遮天的晶瑩聖誕暗中操控著城市的命運?”

“更正:根據對部分世界的曆史的參考,壟斷市場的品牌能夠影響絕大多數普通人的生活。”

“先記下來。”

最後一個問題:她能做到什麼?

“我覺得這是個沒有意義的問題,但必須回答。”月影歎氣,“我必須重塑遺落之時,可是如何重塑遺落之時?如果是人為乾預,我還有些方向,可如果是世界的影響,我能如何是好?”

小影子也沉默下來。

過了一會,它緩緩開口:“我可以試著聯係總部那邊。”

“不必。”

黎明前的黑暗濃重得難以忍受。月影拉上窗簾,將圖表上重要的信息謄抄在筆記本上。她不時停下來思索,隨後又流暢地寫出一段想法。做完一切後,金色陽光從窗簾邊角照進房間,月影也疲憊至極。

“除非天塌下來,否則彆叫醒我。”和小影子說完這句話,她直挺挺倒在床上。

這一覺很漫長、很安靜。月影不再夢到灼痛的火焰,回到了八歲的夏天,她和長高了的管家在花園乘涼。幽靜的晚空回蕩著蟲鳥細微的響動,溫熱的晚風中暗香浮動。她寡言的管家坐在一株含苞待放的紫色睡蓮旁沉思,他總是在沉思,仿佛整個世界隻在思維之間流轉。

她不忍攪破來之不易的美好,隻在一邊靜靜呼吸馨香的空氣。

夜色漸漸深沉,沉思的管家動了起來,從前廳拿來一條毛毯蓋在月影身體上,又默默回到原來的位置上繼續思考。

她很想問問記憶裡稚嫩的少年:“如果讓你解決這個委托,你會看到些什麼?”

然而月影掐斷了即將脫口的疑問,與他相對凝視著彼此的雙眼,直到客房服務的敲門聲哐當哐當,叫醒了眼下烏黑的月影。

“小姐,今天是月結日,請您結一下房費。”推著小車的侍應生拿出一個夾著費用清單的夾板遞給月影,“您還要續住嗎?”

“嗯,先續住一個月吧。”

房門再次關上,月影躺在床上,突然想起一個問題。她摸出手機,正打算聯係被違約的客人表示歉意,視線卻不受控製地轉移到最近聯係人列表上。白胡子的聯係方式消失了,連帶著他們通信的交流,不管怎麼尋找,她和白胡子的短訊記錄都無法恢複。

月影一下坐直身體,登上網絡便民自助平台開始查找白胡子的聯係方式,然而一無所獲,白胡子的存在仿佛一夜之間被抹去。她急忙翻出店鋪轉讓協議,卻震驚地發現白胡子的簽名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她試著撥打上麵的聯係方式,電話接通後,隻有呼嘯的風聲嗚嗚作響。

月影渾身汗毛倒豎,毛骨悚然的不詳順著接通的語音爬向她,發出尖銳的獰笑。

“小姐!”小影子慌裡慌張地打斷她的驚悚,“小姐!晶瑩聖誕消失了!”

“什麼?”雖然它突如其來的驚訝刺痛了月影的腦袋,但也成功讓她逃離了那份巨大的恐懼。可是好景不長,月影再次陷入黑暗,渾身被尖銳的風暴紮穿,身體的熱量急速流逝。月影覺得此刻的自己就像漏氣的皮球,徒勞無功地目睹生命走向儘頭。好冷,太冷了。月影牙關顫抖。

“小姐!”

“什麼……?”

小影子著急忙慌嘰裡咕嚕不知所雲,她忽然好困,好困好困。

——睡吧。

月影聽到一個溫柔的、雌雄莫辨的聲音,有些孩子氣地為她唱起從沒聽過的搖籃曲——睡吧——快睡吧。眼皮正在打架,月影喘了口氣,試著抵抗這份睡意。她還不能睡,還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可是……是什麼事情?想不起來……“睡吧。”月影難熬地喘息著,她實在太冷了。睡吧,睡了就能溫暖起來。

“你這麼辛苦地工作,也該好好休息一下了……”

月影還在儘力抵抗,即使已經意識模糊,她也說不上來抵抗的理由。

“回到我身邊……不好嗎?”

她好像聽到了管家的聲音,輕輕地、柔軟地呼喚著她:“回來吧,回到我身邊……”

這句話反而讓月影尋獲一絲神智的清明,她的管家才不會說這種蠢話。她開始痛苦地呻吟起來,不知是為了生命再次凋零卻無能為力,還是因為偽裝者利用重要的人擊潰她的意誌卻拙劣下流。

“……”

“……”

沉默,無儘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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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29日下午三點,屍體般沉眠了三天的月影從床上彈了起來。她先拿起電話撥打了前台的服務線路,叫來一份豐盛的下午茶,接著放好洗澡水泡了個澡,吹乾頭發後,她挑選了適合葬禮的黑色長裙和一對黑手套。這是為了逝去的朋友們。她一絲不苟地梳理著頭發。

門鈴聲響起,低眉順眼的侍應生送來她的午餐兼下午茶,隨後拿出一塊夾著賬單的夾板,“小姐,今天是月結日,麻煩您結一下這個月的費用。”

月影眉頭一動,平靜地付了這份賬單,不忘說道:“我還要續住一個月,就這間房,謝謝。”她給了侍應生一筆可觀的小費,讓他一個半小時後再來收拾餐盤。

小影子消失了,也可能是宕機,或者更壞一些,被摧毀了。月影懷著哀悼的心情坐到窗邊,拉開窗簾,窗外人來人往,璀璨的霓虹燈撕裂白晝。

她慢條斯理地喝完一杯咖啡,往紅茶裡加入熱牛奶和兩塊方糖,接著切開鹽麵包往裡頭塗果醬。第一口裹滿醬的鹽麵包下肚後,她又喝了一口紅茶。是熟悉的味道,她還在原來的地方,身體也沒有被換掉。

她大概知道了問題的所在。

但是,需要證據。

結束下午茶的月影找出筆記本,翻開新的一頁寫下“重構與替換”。然後她掏出手機,回撥了隻剩一串數字的白胡子的聯係方式。滴嘟聲響了一會,一個女人接起電話:“你好,請問哪位?”

“你好,請問是大城機場的星辰小姐嗎?”

“你可能打錯電話了。”

“好吧,不好意思。”

月影掛掉電話,又翻找起藍眼睛廣告女郎的聯係方式。她的聯係方式也憑空消失了,大概遭遇了和白胡子類似的情況,月影心下感慨。

她低頭走出酒店,街上播放著新的廣告片。“一杯晨曦假日,開啟您一天的好心情。”這個女聲有些熟悉。她抬起頭,屏幕上搖曳生姿的廣告女郎戴著碩大的墨鏡,塗著嬌豔明亮的紅色唇膏。她是個大明星,被繁重的工作壓得喘不過氣,夏天來臨,她終於推掉工作,獨自駕車去海邊遊玩。鏡頭轉向副駕駛,給了冰著藍色酒瓶的冰桶一個特寫。

月影——以一種虔誠的姿態——停下腳步,認真看著廣告片上的女郎來到海邊,迎著海風倒出一杯海洋藍色的酒液。女郎摘下墨鏡,勾起唇角,恣意享受著一杯晨曦假日。最後,她回望向鏡頭,舉起手中的高腳玻璃杯,露出了一對比海水更加明媚的藍眼睛。

就在這一瞬間,兩張熟悉的麵容爬出記憶的墳墓,和屏幕裡女人的臉逐漸重疊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