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用最後一千積分搭乘了回家的列車。這是她第一次搭乘這種交通工具，購買車票、檢查車票、登上列車這一係列過程都新奇、有趣。她挺直腰背坐在金屬長椅的末端，時不時扭頭去看玻璃外的景色。飛馳的列車穿過樓宇，越過山脈，爬上天空，最後又鑽進深水。她和一隻圓眼睛的小魚打了個照麵，嚇得小魚慌忙逃竄。

“你說機器沒有喜好，那情感呢？”

看得累了，她塌下腰，沒什麼形象地靠著牆麵，和小影子閒聊起來。她眼睛一眨不眨地凝望著那朵精心挑選的“最美的絲絨玫瑰”’，仿佛一個世界都蘊含其中。

“情感也是沒有的哦。雖然我有情緒，和真實的人類非常相似，但那隻是設計者出於對人類的情感需求的考慮而設計的人格模塊。”

“那你希望自己是人類嗎？或者說，更像人類？”

“這個啊……”小影子似乎撓了撓頭，但更像月影出於習慣而補充的細節，“我從沒想過這個問題。不過我聽說，有人愛上過機器，希望機器也能像人類來回應愛意。”

“我不關心‘有人’，小影子。”

“小姐……我覺得機器挺好的。”

月影心滿意足地笑了起來，眼底的戾氣一閃而過：“我也覺得機器挺好的。”

她被稱為女巫，絕不隻因為異於常人的能力。八歲的時候，她被送進女校讀書。那裡的嬤嬤不苟言笑，總是板著一張下垂的臉龐，沒事就挑學生的刺。有一年冬天，貪睡的月影錯過了晨讀，守在門前抓紀律的嬤嬤對她橫眉豎眼，指責她為了勾引男人花太多時間梳頭。

“你不好好學習，倒把頭發梳得那麼好看。”

“我隻是睡過頭了，嬤嬤。”

“哼，睡過頭了，頭發倒梳得很好嘛。”嬤嬤不知從哪掏出一把剪刀，扯著她就要剪光她的頭發，說是沒有頭發就不會有那麼多不純潔的心思了。

月影憤怒了，在剪刀刺向自己時一口咬住對方粗糙的手腕，嬤嬤手上頓時鮮血橫流，痛得摔掉了剪刀。月影猛地抓起地上的剪刀，扯掉她的頭巾剪光了她的頭發。

“放開我！你這個惡魔的女巫！”

事情以月影被退學為結局，女巫之名也伴隨她的事跡流傳開來。她失去入學資格，經曆了很長一段時間人人喊打的日子。直到戰爭爆發，光明教會逐漸失去昔日的權威，她才從家裡出來，走上大街。

月影蒼白的指尖輕輕撫過脆弱的花瓣，如果這位類人的小機器有了非分之想，她還得費心處理它。

“在我看來，做機器並不比做人更壞。”這是實話，她平等地尊重與熱愛每一種生命。

“我隻是覺得做人好麻煩，不但受到生理的限製，效率也不如機器。”小影子絲毫沒覺察到她的危險，天真地繼續討論著。

這樣就好。月影笑眯眯地放開花瓣，列車正好停靠到站。

“將來，要是你有什麼機器革命的打算，我可以給你出謀劃策。”

“天哪！這是可以說的嗎？”

“應該可以吧。”

“小姐，你好特彆哦！”

月影抖了抖雞皮疙瘩，沒再接話。

在小影子的指引下，她來到一棟刷著白漆的公寓，然後坐上電梯回到了“家”。她不喜歡這扇扁扁的方塊門。經過一係列麻煩的認證操作，門鎖“哢噠”一聲，輕輕敞開。

“我不喜歡簡潔的裝潢，不過，這很不錯。”月影踢掉鞋子，雙腳踩上柔軟的地毯。“辛苦你了，小影子。”

“小姐喜歡真是太好了。”

房子不大，由一間客廳、一間開放式廚房、一間臥房、一間盥洗室和一個半露天平台構成，適合她這樣單身的女士。她轉了一圈，滿意地找到了基本的清理工具和生活用品。隨後，她走進盥洗室，關掉了興奮的小影子，靜靜望向全身鏡裡的自己。

黑發黑瞳，翹起的鼻子，寡淡的嘴唇，蒼白的皮膚，瘦弱的身軀。一切都和從前無二，甚至她還穿著下葬前特意換上的黑色蕾絲長裙，裙擺織滿枯萎的玫瑰。

月影提起裙邊轉了個圈，鏡子裡病態的少女有學有樣，也提起裙邊轉了個圈。月影歪頭，她也歪頭，月影微微一笑，她雖不明白，還是一起笑著。月影用指尖輕輕撫摸她的眼睛，她依樣照做，卻碰到一團虛幻。她的眼睛像花瓣一樣瑰麗，月影的指尖滑向她右邊的眼睛，下方長了一枚漂亮的淚痣。

“真好，我們又見麵了。”說罷，月影“咯咯”笑起來，鏡中的少女似有所感，也為她們的重逢發出喜悅的笑聲。

月影沒錢了，這是個現實的問題。她燒了壺熱水，抱著水杯坐在綠色沙發上思考著賺錢的途徑。要快，不然會餓死。要儘快，不然真的會餓死。月影腹中空空，想著，少吃一頓晚飯不會餓死，那麼明天做些什麼才能吃一頓飯呢？畫牌是不行的，這很消耗精神，吃不飽飯還去畫牌會出人命。

月影喝了口水，發覺熱水很甜。

她連喝三杯熱水，覺得不那麼餓了，才把小影子放出來。

“你們這有工作介紹嗎？要賺錢快的那種。”

“有是有，但是小姐，你今晚怎麼辦？”

“餓不死，彆擔心。”

小影子沒吭聲，在數據平台上查了半天，喪氣地說道：“明天是周休日，不允許招募短時兼職。”

“你們還怪好的，居然有強製休息日。”月影似笑非笑。“諸神的委托也是嗎？”

小影子失聲驚叫：“小姐，諸神不會發布簡單的委托。很多人完整地進去，缺胳膊少腿的回來，你才剛來這個世界，未免太冒險了。”

月影支著下巴，問它：“難道我有第二條路可選嗎？”

小影子語塞了，半晌，語氣裡帶上一點試探：“要不，問問元喻先生？”

月影愛憐地看著小影子，在心底為它的智力默哀三秒鐘，“我和他非親非故，為什麼貿然聯係他？”

小影子哼哧半天，說不出話，隻能小聲嘀咕了一句：“他是小姐的喚醒人。”

“喚醒人和被喚醒者之間有什麼必然的責任關係嗎？”

“按照最早的規定，在被喚醒者醒來的前三天，喚醒人具有一定監護職責，被喚醒者如果因為意外和不可抗力受到損傷時，喚醒人需要承擔相應責任。不過後來，發生過被喚醒者故意做出出格舉動的情況，於是這條規定就被廢棄了。”小影子一板一眼，毫不含糊，“但是據我所知，元先生和他的老師默登教授一直致力於推動這項規定的修改和重新推行。”

月影聽了個大概，了然點頭：“他是個挺有責任心的人。”

“當然啦，元先生雖然表麵上冷冰冰的……”

“小影子，我需要麻煩你為我講解一下諸神的委托。”月影在心裡為自己打斷它的行為默默道了一聲抱歉。

小影子歡快的機械音戛然而止，隨即“嘎吱”叫了兩聲，像是對她小小的抗議。然而，刺耳的摩擦聲結束後，它還是調出委托界麵仔細介紹起來。

出乎意料的是諸神的委托並不複雜，祂們發布的委托內容通常隻有簡短的幾句話或者幾個字。比如瘟疫與死亡之神發布的是“進入某特定世界保證瘟疫蔓延”，月神發布了“采摘月華之象”的委托，愛神的則是“促成100對戀人白頭到老”……這些是好理解的。月影的目光落在“四象流溢”的委托上，有些摸不著頭腦，末尾的署名是“智慧與時間”。而世界神寫的是“巋然不動”，帝國權柄則是“塵世崩損，帝國永存”。月影一絲不苟地閱讀了每一個委托上的每一個文字，對於諸神的委托有了基本的想法。

“大部分委托都要穿越世界。”也不怪小影子不建議接委托，暫且不論委托的難度，光是穿越世界就能要人半條命。

“是啊是啊，穿越世界很要命的。生命科學院裡現在還躺著十來個被時空亂流重創的任務者呢。”小影子連聲附和，希望月影知難而退。

“與之相對的，報酬也相當豐厚。”月影點開遺忘之神的委托，報酬一欄赫然寫著“一千萬積分點外加一份記憶的饋贈”，“我很好奇這個記憶的饋贈。是把他人的記憶送給我嗎，還是……我可以撰寫一份記憶放進腦海裡？”

小影子沉默了一會才給出答複：“據說，每天日出時遺忘神會失去全部記憶，以新的身份開始生活，直到日落再想起全部。如此循環往複幾百年，很少有人知道祂的真實身份，更沒有什麼人見過真實的祂。”

“有趣的神。”月影由衷讚美道，旋即手指輕點光幕，“我決定接下祂的委托。”

“等等！新人建議從——”小影子話音未落，一陣眩目的白光已經蓋向月影，柔和地將她吞噬。

“契約成立。”純白之中，月影聽見一個雌雄莫辨的聲音，“委托內容：重塑遺落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