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子講完這個故事後曾經問過甘棠,說為什麼她被許配給了那個病秧子,但是到了冥界卻不見他人。甘棠告訴妮子,人間的那一套在冥界是不作數的,若妮子願意,他們可以在地府拜堂成親;但若妮子不願,沒有誰會逼著妮子嫁給一個她不想嫁的人。
那時的妮子不能理解甘棠的話,她花了很長時間才消化這一事實,然後對甘棠說沒想到冥界反倒比人間有人性得多。
妮子不想入輪回,她不想再經曆一遍人生苦難。甘棠說在地府留些時日也不妨事,正巧歲月悠長,妮子還能與程璐做個伴。妮子就這樣留在了茶樓,甘棠還給了她一個新名字,叫做“桐安”,希望妮子此後的日子如落在梧桐葉上的辭藻一般平安、美好。
甘棠也承諾桐安,如果未來有一天她想要離開茶樓,甘棠會支持她回到人間,再體驗一番不同的人生。
現在程璐問桐安,如果有一天程璐選擇離開,桐安還會不會守在茶樓。桐安說她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離開,但也期待著離開的那一天。程璐沒再接話,她完全尊重桐安的選擇,是走是留,隻有當事人才有權利做決定,旁人不能也不該乾涉。
桐安倒是多問了一句程璐離開以後,嘉樹怎麼辦。程璐很快就給出了答案,看上去像是早就思考過這個問題,又像是壓根兒不在意這個問題。
程璐說:“他又不是小孩子,愛去哪兒去哪兒。與我無關。”
於是桐安這個來當說客的也沒了繼續勸說的意思,隻是陪程璐在彼岸花叢中躺著,兩個人誰都沒有再說話。
程璐和嘉樹的關係沒有隨著時間的推移得到緩和,儘管嘉樹每天都在想不同的把戲討好程璐,但是程璐對嘉樹依舊愛答不理。
就比如程璐被嘉樹做飯的油煙熏到打了幾個噴嚏,嘉樹會委屈巴巴湊上前,說“你都感受到我一直在想你,就不能和我說兩句話嗎”。程璐自然不吃這一套,讓嘉樹繼續做飯作罷。
但嘉樹的戲沒演完,第二天濕漉漉的回到茶樓,說自己路上打了幾個噴嚏,不小心就掉進了忘川,還嗔怪程璐說“你要想我也要挑個地方”。程璐自然還是不理,倒是桐安替程璐說了句,“沒讓忘川裡的鬼把你吃了真可惜”。
又比如嘉樹非要在程璐麵前露臉,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跑去學了兩首古琴曲,整日在程璐麵前彈奏。曲子是好曲,琴也是好琴,偏偏嘉樹把典雅端正的曲子彈得你儂我儂情意綿綿,讓程璐不禁蹙起眉頭。
程璐還是不想說話,但叫來桐安幫她演了一出戲。下次嘉樹又抱著古琴湊到程璐麵前的時候,桐安就憂傷歎氣,嘉樹以為桐安這是少女思春,卻不想桐安回嘴了一句,“我以前總要幫娘彈棉花,聽上去就是這個聲音”。
總言之嘉樹想儘一切辦法和程璐找話題,但除了必要的對話,程璐不會多與嘉樹閒聊一句。
有時候桐安隻是默默看著這倆人鬨彆扭,有時候桐安也會幫嘉樹說兩句話,程璐會笑著接受桐安的好意,轉過頭對嘉樹還是冷言冷語。
某種程度上程璐可以理解嘉樹的苦衷、也願意相信嘉樹的話。嘉樹說她在曆劫、說他不能破了她的劫,這些程璐都可以理解,但是她仍然對嘉樹的欺瞞感到失望——嘉樹就像生活在她身邊的細作,每日監視著她的所作所為,對她的身世經曆一清二楚,卻又裝作自己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陪著程璐演戲。
程璐知道嘉樹是個驕傲的人,他整日對她的討好隻能說明嘉樹是打心底在意,所以哪怕嘉樹對她有所保留,程璐也願意相信嘉樹是真的喜歡她,而非對她有所求。
程璐這些時日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對於趙衡來說,程璐是仙人之女,自是不同;可對於嘉樹而言,他和她都不是普通人,嘉樹與其尋求程璐的幫助,不如直接找觀音來得方便、快捷。所以程璐才會最終得出上述結論。
可是腦中明白是一回事,心裡接受又是另外一回事。程璐對嘉樹的冷淡不是空穴來風,就像即使有著這樣那樣的理由,嘉樹對程璐的欺瞞也不是憑空捏造。程璐知道她早晚會原諒嘉樹,但是現在。
現在的程璐還不足夠確認嘉樹的心意,她願意相信嘉樹的喜歡乾淨純粹,但不代表她真的相信。
程璐其實很好奇,如果她一無所有,沒有一個可靠的父親、沒有一個有能力的母親、也沒有一個厲害的兄長的時候,嘉樹還會不會喜歡她。
這是一種很普遍的困擾。不單程璐,人總會思考如果我沒了這個、沒了那個,那麼說愛我的人還會不會繼續愛我。再優秀的人在愛裡都會有自卑、會有不確定,有些人擔心自己的容貌身材,有些人擔心自己的才華事業,而程璐擔心自己的身世背景。
看上去這是頗不可思議的憂慮,可掩藏在擔憂之下的,是一顆難能可貴的真心。
無論如何,生活還是要在程璐與嘉樹的冷戰中推進,茶樓的大門還是會為了那些有遺憾有故事的人打開。
——*——
程璐躺在搖椅上曬太陽的時候,孟晴走進茶樓的院落。程璐原本想說這一單生意不做了,卻在抬眼看見孟晴脖子上的玉兔吊墜後變了主意。
程璐將孟晴迎進茶樓,在桐安給孟晴介紹茶樓的規矩時,細細打量著她——孟晴死於毒藥,一種巧妙的、程璐從未見過的毒藥,不然無法解釋孟晴鮮活的麵容。
這是程璐掃視孟晴時腦海中蹦出的第一個結論。
第二個結論是這種毒藥怕是會讓人死時感到酷熱,畢竟程璐還從未見到哪隻鬼能熱得滿頭大汗。
最後一個想法是這種毒藥想必出自宮廷。能讓死者維持生前容貌的毒藥價比千金,普通人用不起,也絕對不會用在一個普通人身上。
想到這一層程璐又有些退卻,她一直在等待齊國朝堂故事的一個終結,或者說是屬於方璞的時代的一個終結,但是當這一天臨近的時候,程璐卻出現了一種近似於近鄉情怯的感覺。
程璐已經知道太子趙欽和梁王趙鈞在奪嫡。從前是梁王占據優勢,如今風向又一次轉向了太子。
從江水瓊到徐靈雨,程璐得知梁王黨因貪汙乃至誣陷宰相損傷慘重;但孔楓和嘉樹又告知了程璐玄門中的子桐李氏家主恐與梁王有貓膩,所以太子能否真正走上康莊大道仍未可知。
程璐總覺得齊國朝堂的背後有一個隱匿起來的操盤手,甚至她一度認為這個操盤手就是不知所蹤的常晟。哪怕嘉樹幾次篤定地和程璐說不可能,程璐也不願意放棄她的猜測,因為這是這些年她離常晟最近的一次。
如果常晟確實沒有隱匿起來幫助趙欽,常晟又在哪裡呢?
這也是程璐麵對孟晴時退卻的原因:她害怕孟晴會帶來一個答案,無論這個答案是肯定還是否定,程璐都沒有想好該如何麵對。
然而程璐還沒和內心糾結出個結果,孟晴已經表示自己沒有心願、也沒有故事換這一杯茶,說著就要告辭離開。程璐回過神兒,沒有拉住孟晴,隻是問了一句:“你認識趙欽嗎?”
孟晴的腳步頓住,程璐又問道:“齊國太子趙欽,他是你什麼人?”
孟晴轉過身,看向程璐的眼睛裡充滿了疑惑,問道:“姑娘怎麼知道我認識殿下的?”
程璐不想解釋太多,又覺得孟晴是個執拗的人,她不說清楚隻怕對方也不會願意開口,所以程璐言簡意賅地答道:“我生前的名字叫做方璞。”
這話沒有回答孟晴的問題,但也是令人滿意的答案。
孟晴看上去很驚訝,但很快就反應過來,依照齊國的禮製,朝程璐行了大禮,隻是頭還沒叩到地上就被程璐扶了起來。程璐問:“飲茶嗎?”
——*——
孟晴是趙鈞的妾室,不是太子趙欽,是梁王趙鈞。
孟晴看出程璐眼中的訝異,所以在介紹完自己的身份後,朝程璐點了點頭。孟晴沒有解釋,隻是繼續說下去。
孟晴出生在一個普通的農戶家庭,她是家中長女,還有一個弟弟。家裡雖然談不上富裕,但是父母一直以來都竭儘所能給予姐弟倆兒最好的生活,所以日子過得也算和和美美。
如果不是十年前的大旱,孟晴現在大約已經嫁給一個普通的農民,過著母親曾經的生活了。
十年前的孟晴不過十來歲,但是她對那一年發生的事情記憶猶新。從天不下雨時父母的憂慮,到大旱後沒有絲毫減輕的賦稅,再到之後官員仍在不停搜刮民膏民脂,所有的一切,孟晴都記得很清楚。可是她無能為力。
如果不是被逼到了絕境,孟晴的父母不可能帶著兩個年幼的孩子遠走他鄉。孟晴知道以當時的境遇,如果他們選擇留下,隻有死路一條,但是沒有想到即使離開,一家人也不能再享受一次平淡和美的生活。
孟晴的母親是在路上生病去世的。說也好笑,頂在頭上的烈日把孟晴一家逼出了故鄉,又在他們離開之後變成滂沱大雨,狠狠砸在一家人的身上。大約是連月的操勞加上突如其來的大雨,孟晴的母親就這樣病倒在路上,然後死在了路上。
孟晴母親重病的時候,他們正好走到一座城池附近,孟晴的父親帶著弟弟進城,說就是跪也要給母親把藥跪來,讓孟晴好好照顧母親。那一天在城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孟晴不知道,孟晴隻知道她和母親等了很久都沒有等到人回來,於是母親就這樣死在了孟晴的懷裡。
十來歲的小姑娘哪裡知道怎麼做,孟晴隻能抱著母親的屍身哭泣,然後乖乖地留在原地等待父親。
父親是第二天回來的。然而父親沒有帶回來藥,甚至沒有帶回來弟弟。
孟晴這才知道原來昨天父親和弟弟一起跪在集市求藥,偏生遇到了一頭發了狂的驢子在集市中橫衝直撞,集市中的眾人惶惶不可安、四處逃竄。父親原本是拉著弟弟的,但跑著跑著就不知道弟弟跑到了哪裡。父親在城中找了一天一夜,覺得弟弟應該是被人抱走了。
儘管心裡舍不得,可是想著弟弟跟著他們也不一定能活下去,現在有人願意收養弟弟,好歹弟弟的命是保住了。
窮人的生活就是這樣吧,哪怕一天之內經曆了愛人去世、兒子失蹤,也要帶著女兒繼續向前走。但是一個一生安分守己、老實巴交的男人哪裡經受得住背井離鄉和“妻離子散”?許是短短幾個月的諸多打擊,也許是一路上的顛沛流離,孟晴的父親很快也病倒了。
該是預料到了自己的未來,父親幾乎是叱罵著將孟晴趕走,讓孟晴隻管走、永遠都不要回頭。
那時的孟晴不敢違背父親的命令、隻知道遵照父親的吩咐向前走、不回頭;現在的孟晴大約能猜到父親是擔心孟晴會賣身葬父——他生前沒能保護自己的女兒、沒能守護自己的家庭,不希望連死了都要女兒陪葬。
然而孟晴到底隻有十來歲,父親要她向前走,哪裡又是前呢?孟晴很迷茫、很無助,她不知道該往哪裡走,更不知道身無分文的小孩子能往哪裡走。
也是運氣好,或者應該叫否極泰來,孟晴抹著淚朝一個方向走了兩天,餓得眼暈的時候竟然在草叢中發現了一隻被箭射死的兔子。但就在孟晴揀起兔子,想要飽餐一頓的時候,四周竟然衝上來很多士兵,各個舉著刀將她包圍。
然後孟晴就見一個人騎著白馬來到她的麵前。
那是孟晴第一次見到趙欽。
領頭的侍衛跪下來向趙欽請罪,說是沒能做好巡守,竟讓一個小女孩兒跑進狩獵區域實在該死,請皇太子治罪。趙欽擺擺手,沒有當場問侍衛的罪,而是從馬上跳下來,走到孟晴的麵前問孟晴是誰。
孟晴被侍衛押著跪在地上,但聽到趙欽的聲音,還是抬起頭來直視著他。孟晴沒有回答趙欽的問題,反倒將趙欽上下打量了一遍,她聽到侍衛剛才喚趙欽皇太子,就想看看皇太子有多威風,這樣就算被他殺死,她到地底下也能和父母分享。
侍衛見孟晴不回答,剛要動手提醒,就被趙欽示意退下。
趙欽道:“鬆開她。”
趙欽的貼身侍衛,一個喚作“鄭青野”的人攔下,道:“殿下,不安全。”
趙欽笑起來,道:“一個小姑娘,能把本宮怎麼樣?”
說著,趙欽將右手伸到孟晴麵前,說:“起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