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子逃了。
那晚謝達強迫妮子之後,很快就睡了過去。妮子替自己整理好衣服,來不及思索任何,隻是覺得再留下去、留在謝達的身邊,她會崩潰,所以妮子跑了。
妮子不知道自己應該去哪兒,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兒。
去盛京嗎?那個地方已經被賦予了其它含義,她不想一個人去,更不想帶著受傷的心一個人去。
那她又能去哪裡呢?她像是一葉浮萍,沒有根維係,看上去是蒼茫大地四處是家,實際上卻是渺渺天地無處為家。
或許是因為沒有選擇,又或許是因為這是最好的選擇,妮子還是決定回家,那個她姑且能夠稱之為“家”的地方。
起碼那裡還有母親。就算母親平日待她不好,但她知道母親是愛她的;更何況經曆了這麼多,即使此刻父親再逼著她嫁給那個病秧子,妮子也沒什麼不願意的了,忍氣吞聲便忍氣吞聲吧,總好過嘗過糖果又喝毒酒。
回家的路很幸運,妮子沒有再出任何事情。但妮子不得不承認她是失望的,她希望謝達來找她,如果謝達可以和她認錯,甚至不用認錯,隻要謝達說一句喜歡她,她都會再一次義無反顧地和謝達走。
可是謝達沒有出現。妮子不知道謝達是找錯了方向,還是根本沒想著要找她。儘管妮子走得不快,但直到回到家,妮子都沒有再見到謝達。
這一路上妮子一直在想自己的經曆:有時她覺得失望,不理解謝達明明說他很喜歡自己,為什麼隻是因為自己沒了所謂的貞|操,謝達就不願再珍惜她了;有時她又覺得謝達也沒什麼錯,臟的人是自己,憑什麼讓謝達珍惜,是她自己不值得謝達的愛。
這種時候妮子也想過回去,她想再回到那間破廟,也許謝達還在原地等她。那是不是隻要她和謝達道歉,和謝達說她不是故意離開的,謝達就還能接受她、他們就還會擁有一個幸福的未來?
妮子沒有選擇回去,她在猶豫的時候腳步已然向相反的方向走去。或許是她的大腦還在思考一個最佳方案,心卻已然做出了選擇——就算很痛很遺憾,她的心也不想一而再再而三的妥協了。
其實即使是在妮子最妄自菲薄的時候,妮子也不會否認她因為謝達的行為而傷心。
妮子不是不願意將自己交給謝達,甚至謝達好好說一說,她也不是非要一個可有可無的儀式。但妮子真的不願意謝達對自己用強,妮子不能接受自己最在意的人,用自己曾經受過最深傷害的方式,再一次暴力地施加在自己身上。
妮子覺得自己上一輩子一定做了很糟糕很糟糕的事情,所以才會淪落到今天這樣,所以上天才會一次又一次地傷害她。
妮子真的受夠了,她想既然上天要傷害她,既然她要遭受上輩子的報應,那就如此吧,她放棄掙紮了、她任人宰割了,她回去嫁給那個病秧子好了。
妮子倒是要看看,上天還能對她殘忍到什麼地步,讓她頭天做新婦、當晚做寡婦嗎?妮子不在乎。
事實證明上天比妮子想象中還要殘忍一些。
妮子以為回到家會麵對父兄的指責,但起碼還有母親,就算母親不會幫她說一句話,隻要她能看到母親、看到母親不經意間流露出的心疼,她也知足了;卻不曾想到,她會再也見不到母親。
妮子回家的時候沒有見到父親,這她並不意外,不用想也知道父親肯定又不知道醉到什麼地方了。但是哥哥在家還是讓妮子很驚訝的,畢竟在她的認知裡,哥哥有時間就會去找杏花打情罵俏。不過很快妮子就理解了原因,因為她在自己家裡見到了杏花,準確來說是小腹微微隆起的杏花。
哥哥問妮子怎麼回來了,妮子不答,反倒是問娘在哪裡。如此,哥哥大約猜到是謝達對妮子不好,所以妮子跑了回來。出乎妮子意料的,哥哥沒有斥責妮子,但妮子寧願哥哥打她罵她,都不想聽到哥哥接下來的話。
原來妮子和謝達私奔是母親背著父親做的,第二天父親醒來發現妮子跑了氣急敗壞,母親告訴父親說妮子到底是他們的女兒,他們做父母的不能給孩子幸福就算了,總不能把孩子逼進牢籠。
父親反應過來對於妮子的逃跑母親是心知肚明的,怒火之中又一次對母親施以拳腳,隻是這一次父親下手太重,等到哥哥從鄰村回到家的時候,母親的身體已經硬了,而父親又不知道跑去哪裡喝酒了。
妮子覺得荒唐至極,她知道也無數次承受過父親的拳腳,卻不知道這些拳腳最終真的奪去了母親的性命。
妮子很後悔,如果當初她沒有離開家,不僅自己不會經曆土匪窩的一切,連母親都會好好的活在這個世界上。
妮子說到這裡的時候,身體止不住地顫抖,眼睛裡明明應該蓄滿淚水,程璐卻隻能看見妮子空洞的眼神,仿佛已經篤定了自己才是那個罪惡之源,仿佛所有的一切都隻是源於她不願意嫁給一個行將就木的人。
直到甘棠抱住妮子,輕聲告訴妮子說這不是她的錯,說錯的人是她的哥哥、她的父親,錯的是他們的觀念、是那個社會的時候,妮子的眼睛裡才陡然迸發出淚水,像是雨季衝垮河堤的洪水一般奔騰不絕。
然而那個時候的妮子不覺如此,她篤定一切都是她的錯,相信哥哥埋怨說如果不是她,娘還會活著的話是對的、是有道理的。妮子像是突然被人卸去了所有的力氣,她“砰”地一聲跪倒在地上,趴到母親的靈位前狠狠磕了三個響頭。
第一下,妮子的額前砸出血痕,妮子心裡說:娘,對不起,我不該走的。
第二下,石土混著血跡糊在妮子的額頭,妮子心裡又道:娘,對不起,我沒能把握住自己的幸福。
第三下,碎石黏在妮子的血肉,妮子跪在地上半晌沒有直起身子。
妮子為母親不值。妮子覺得哥哥說的真對,母親不值得為了她獻出生命,她更不值得被人這樣認真對待。
可是妮子更感到迷茫,母親死了,她在這世界上最後的溫暖也熄滅了,她該去哪裡,她又能去哪裡?
哥哥沒有拉妮子起身,但嘴裡又說起了彆的事。
哥哥告訴妮子,父親想讓她嫁的那個病秧子已經死了,那人還真是死在了一個吉日,正是原定娶妮子過門兒的那天。哥哥頓了頓,說妮子還是離開這裡的好,趁父親沒回來趕緊走,以後也不要再回來了。
妮子其實原本想問兩句杏花什麼時候生之類的話,但見哥哥催著她走,妮子也就不想再故作關心了。
妮子心裡挺感慨的,這個哥哥從小對自己不好,但現在催自己離開卻不能說不是為了她考慮,畢竟他們誰也不知道那個所謂的爹會不會又把她許給哪家換兩頓酒錢。
可惜妮子已經失去了對人的信任,放在從前,哥哥如此會換來妮子全心全意的感動,但是現在的妮子在感動之餘,卻會不由自主地想自己離開哥哥能得到什麼。
妮子思來想去,覺得如果自己留下來,哥哥會日日被人戳著鼻子說“他妹妹和人私奔,還被人拋棄”,一傳十十傳百,不知道能傳出什麼難聽的話來。這不僅會波及哥哥一個人,還會影響杏花和他們未出世的孩子。所以妮子想,哥哥要她離開也許是擔心他們一家會被人家說是那個不守婦德的女的的哥哥家。
還有就是哥哥已經把杏花娶了進門,用她這個妹妹也換不到什麼他想要的東西了——妮子沒有生養過,不知道杏花那個肚子多大了,但她猜測恐怕是在過門兒前懷上的,不然杏花爹怎麼可能把女兒嫁給她哥這個窮光蛋。
當然,也有可能是母親的死讓這麼多年一直在父親的暴力中選擇袖手旁觀的哥哥良心發現,想要去彌補一下自己的妹妹。這是一個美好的想法,妮子不會全然相信,但她願意儘力相信。
其實妮子哪裡還會在乎哥哥是出於什麼心理呢?
她的生活已經一地雞毛——沒了貞|操、沒了愛人,甚至連娘都沒了,她又不能真的去舉報自己親爹殺人,就算舉報官府也不一定受理。生活已經一團亂麻,她又何苦糾結遲來的善意源自哪裡呢?
妮子想和哥哥說句謝謝,但是麵對這個一直以來助紂為虐、甚至想將自己嫁給短命鬼換錢的哥哥,縱使他有改變的意思,妮子也沒辦法說出那兩個字。妮子隻能和哥哥說,她想單獨和娘待一會兒,然後她會離開的。
妮子問母親她應該怎麼辦,她當然知道這個家她待不下去,可是離開這裡,她又能去哪裡?看上去她有親人,可實際上她與娘這個孤兒又有什麼區彆,還不都是一樣無處可去、無人可依。
妮子在母親的牌位前哭了很久,像是把這麼長久以來忍耐的悲傷一次性發泄出來,哪怕沒有人會為她抹去眼淚,哪怕所有的一切妮子隻能自己承受,妮子還是不住地哭泣。
委屈、懊惱、遺憾、痛苦、心酸......太多的情緒交織在一起,以至於妮子就這樣哭昏了過去。
妮子是被推開房門的“吱呀”聲吵醒的。妮子爹氣呼呼地衝進來,嘴裡不乾不淨地罵著妮子竟然有臉回來,妮子不回話,看向父親的一雙眼睛裡是有怨恨在的。
大約是妮子這副“不服管教”的模樣惹惱了父親,妮子爹出門卸下門閂抄在手上,衝進來朝著妮子就是一頓打——門閂最後一次落在妮子的後腦,妮子就這樣昏了過去。
妮子再醒來是在一個四麵漆黑的地方,她能聽見周圍有人竊竊私語的聲音,可是妮子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妮子想動一動,但是空間很小,透過周圍木頭的縫隙滲進來的光,妮子才明白自己是被人裝進了棺材。
妮子想笑,也確實笑了出來。她不知道父親是不知道他沒把自己打死,還是覺得自己死與不死都不重要,她隻是沒有想到自己這個摳門的父親還能舍得給她打副棺材,畢竟她一度以為拿個破草席卷了丟在野外就算父親對她的仁慈了。
妮子不想叫喊,她知道拍打周圍也許會惹得大家注意,這樣她還能保住小命。可是妮子沒有活下去的欲望,這個世界沒有什麼是值得她留戀的,如果能夠順其自然地離開,不失為自己最後的體麵。
隻是可惜妮子爹連這種體麵也沒有給予妮子。
發現自己穿著喜服的時候彆人已經開始落土了。妮子沒有想到,自己就連死,也沒能逃出被父親配了冥婚的命運。
妮子甚至懷疑父親那一棍子朝著自己的頭打不是意外,是計劃好了的。也許父親從看見她就在想著用她和病秧子家換一筆錢,又也許是自己那位嫂子去通了風報了信甚至還出了主意,畢竟除最開始見過一麵外,杏花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妮子明白了母親當時為什麼一定要自己走,想來如果她真的嫁給了病秧子,那家人也不會讓她安心做一個寡婦。他們也許會再把妮子嫁去彆人家換倆子兒,也許會將妮子生生打死讓她去地底陪病秧子,前者失了婦德、後者丟了性命,不論哪一種,母親都不願意妮子承受。
然而世事無常,母親不願意妮子承受的、妮子承受了,母親沒想過妮子會承受的、妮子也承受了。
妮子哭喊著拍打棺材板,她希望有人聽見,希望有人能救她出去,妮子還是想反抗命運,哪怕除了地府她無處可去,她也不想一到地府就要嫁與病癆鬼。
不知道是沒有人聽見妮子的哭喊,還是壓根兒沒有人在意妮子的哭喊,總之等待妮子的隻有一鏟又一鏟落下的泥土,和最終不透光也不透氣的世界。
妮子死在了十四歲的秋天,死在了萬物枯敗、大地蕭瑟的時節,死在了離她及笄還有不到一個月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