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5 親朋無一字 “……(1 / 1)

五裡霧 秦焰 4208 字 12個月前

妮子一直不知道自己會答應謝達,是因為謝達出現在了她最脆弱的時候,還是因為這麼多年來謝達無微不至的照顧與關懷。但她想她是喜歡謝達的,而且是少女情竇初開時,最懵懂卻又最純粹的喜歡。

那天晚上妮子在謝達懷裡窩了一夜,聽謝達有的沒的說了很多話,她突然覺得生活也沒有那麼糟糕、這個村落也沒有那麼可怕。謝達的聲音漸漸變得不真切,他還在和妮子說他在山上遇見了什麼奇事異事,妮子的心卻已經跑去了遙遠的未來。

一個隻有她和謝達的未來。

清晨的時候謝達送妮子回家,他和妮子約定好了,如果妮子有事,就把自己的窗戶打開一個縫隙,他會帶妮子離開。謝達說他會一直在妮子家附近,讓妮子不要害怕。

妮子不敢直麵自己的心情——昨晚的惡心還未消退,心底對“家”的恐懼依舊強烈。儘管如此,有謝達這樣簡單的一句話,妮子就擁有了回去的勇氣。

妮子問謝達,如果她在那裡待不下去,謝達可不可以帶她離開。謝達抱住妮子,說好。

不過事情比妮子想象中好一些。回家後妮子的父母沒有責備她,也沒有再提出昨晚那樣荒唐的要求,乾農活兒的時候母親悄悄對妮子說哥哥不會再去找她了。妮子沒有得到一個道歉,但她已經非常滿足,她覺得昨晚她的生活已經低落到穀底,所以接下來的日子隻會越來越好。

妮子把這歸功於謝達,就好像謝達不僅承諾了她一個美好的未來,還幫她掃清了眼前的障礙似的。做農活兒的時候,妮子臉上不自覺地帶上了笑意,她知道果實熟透了會爛、花朵開盛了會敗,可是這個道理反過來是不是也一樣?人倒黴到一個極點的時候,好運就該來了;她所經曆的折磨到了極致之後,前方便該是康莊大道了。

然而事情又不像妮子想象得這般美好。她的心思飄飄然飛到雲端,現實卻總能吹散卷雲,讓妮子狠狠地跌落在地上。若是未曾有過美好的設想,妮子或許會掙紮、但最後還是接受;若是未曾對未來有過期望,妮子也不會跌落得這般疼痛、這般撕心裂肺。

其實事情並不難預料——妮子爹為了給妮子哥找個媳婦兒,連妹妹也不是不行這種話都說得出來,妮子又能從這個爹身上奢求什麼呢?懇請爹爹從了自己的愛情,哪怕對方是個連聘禮都拿不出來的窮小子嗎?想都不用想,答案隻會是不可能。

謝達的提親被妮子爹拒絕是意料之中。妮子哭著喊著懇求他,得到的隻是父親“不知檢點”的質問,順便又一次把她鎖在了家中。

晚上謝達蹲在牆角問妮子還好嗎,妮子推開窗看著他說:“你帶我走吧。”

那一瞬間謝達動了心,可他還是冷靜下來,告訴妮子若他們私奔,傳出去對妮子的名聲不好。謝達承諾妮子,他會再想辦法,哪怕是跪下來求妮子爹,他也會堂堂正正地把妮子娶進家門。

謝達的確誠意十足,他說服了自己的酒鬼老爹,兩個人打扮得乾淨端正,禮貌甚至恭敬地又一次向妮子爹提親。不知妮子爹算不算鬆口,這一次他沒將謝達父子二人趕出家門,卻也開了一個謝達家根本承受不起的價碼——正是杏花家要的聘禮數字,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得知結果的妮子慘笑出聲,她在想杏花家是不是也有一個哥哥要迎娶,所以父母隻能靠賣女兒的錢給哥哥娶媳婦。妮子不再找父親吵鬨了,她知道哥哥是父親的底線,隻要杏花不嫁,縱使她說破大天來,父親也不會允許她一分不要地嫁出去。

妮子有自知之明,她不會說什麼她選擇了一個窮小子、那嫁過去以後過得好不好不用父母操心這種話,因為她知道她的父母不會在乎。妮子甚至很害怕一旦自己反抗父親,父親會說出類似“我生你養你這麼多年不就是為了換彩禮”這種話。即使這話父親不說,妮子心裡也跟明鏡兒似的。

悲哀,徹骨的悲哀。

其實妮子也很想告訴父親,她知道父親覺得女兒是個賠錢貨。如果可以,她也不想做一個女孩子;如果可以,她更不想出生在這樣的一個家庭。

經此一般,妮子的勇氣也煙消雲散了。妮子覺得為了哥哥犧牲自己是她的命,她沒必要去為自己打算,反正做什麼都是徒勞。妮子讓謝達放棄,說他們兩個注定是不可能的,謝達卻說不一定,說自己會去村外掙錢,讓妮子等他。

等待?這是一個美麗又殘忍的詞。妮子不是不願意,而是她太清楚自己根本等不到謝達回來的那一天。母親告訴妮子,說她哥哥就是要娶杏花,認定了隻要杏花。父親寵哥哥,肯定會想方設法滿足這個混賬哥哥的要求。可是父親又能有什麼辦法?除了把她賣了換彩禮,父親還能有什麼辦法?

妮子想笑,但她真的笑不出來。她以為回家之後父親沒有責備是因為他意識到自己想法的荒謬,但原來隻是因為她哥哥沒有看上她——她的那個好哥哥隻想占她的便宜,然後吵鬨著去娶自己心尖的姑娘。

真好啊,妮子真羨慕哥哥啊。

妮子告訴謝達她不會等,因為她等不起。謝達轉身離開的時候妮子眼裡又滑下一滴眼淚,和那晚在水井邊一樣,妮子隻允許自己流一滴淚。可是這一次,不會再有一個人出現,不會再有一個人把她抱在懷裡,心甘情願地讓她的鼻涕眼淚蹭自己一身了。

晚上妮子睡下,又被窗外的聲音吵醒。她起身推開窗戶,才發現是背著行囊的謝達。謝達和妮子說,既然他們沒有時間等,不如一起走,走得遠遠的,走到一個沒有人認識他們的地方。到那裡,誰還會在乎這個小鄉村的名聲;在那裡,誰又會知道他們是私奔出來的。

再見到謝達,妮子是感動的,可這些天經曆的事情對她的打擊太大,她沒了那晚的勇氣,更沒了反抗命運的決心。妮子勸謝達放下,說謝達以後會娶彆家的女子,她也會嫁給他村的兒郎,他們的故事雖然沒有開始,卻也應該結束了。謝達不依,他堅持要帶妮子走,但妮子心如死灰,沒了反抗的勇氣。

謝達堅持,妮子拒絕,兩個人就這樣爭執起來。謝達覺得妮子這是不相信自己、不夠愛自己,妮子又覺得反倒是謝達不能理解自己、不肯放過自己。

到底隻有十幾歲,哪怕麵對自己喜歡的人,執拗起來也克製不住自己的脾氣。究竟是誰的嗓門先高起來也說不清,但能確定的是,兩人的聲音再大也沒有妮子爹發現謝達要帶妮子私奔時發怒的聲音大。

謝達被妮子爹追著打,好在年紀小又靈活,沒被打幾下就跑沒了影兒。這也間接導致妮子爹的一身怒火隻能發泄到妮子身上。

這是第一次,妮子被父親打卻沒有喊叫一聲,好像這麼多年她終於開了竅兒,終於想明白了自己的哭聲不會換來父親的心疼,隻會激起這個男人身上的暴虐。

然而沉默的妮子更加激怒她的父親,妮子爹以為這還是女兒無聲的抗議,覺得自己的主權受到了挑戰,所以用更為淩厲的拳腳作為他的回答。

妮子被父親生生打暈了過去,再醒來時發現自己屋子的窗戶被父親用木板釘死。此時妮子的心裡已經翻不起什麼波瀾——父親想關她就關她吧,她又能做什麼?她要是真打算跑,昨晚不必等來父親就已經和謝達遠走高飛了,現在又何至於帶著一身傷躺在自己透不進光的小屋?

妮子在自己的床上養了幾天傷。這次父親打得狠,但對於妮子來說算不得太糟糕的事,因為全家都知道她乾不了活兒,可以心安理得地躺在床上。

妮子乾不了活兒,重擔便都落在了母親身上。妮子也是這時才發現,儘管她總在心裡埋怨父母偏心,可是母親對她不算差,母親已經儘可能地給予她、愛她。若非母親在父親發瘋的時候擋在她的身上,妮子的傷一定會更重,可是母親不僅沒有一句怨言,還會在早晚輕輕拍拍她的頭,心疼地喚一聲“妮兒”。

妮子知道自己會被父親嫁出去給哥哥換聘禮,可是妮子沒想到父親為了這聘禮,不管怎樣的人都要她嫁。

還不等傷好,妮子就得知自己的親事定下了。說來諷刺,這門親事還是杏花推薦的。於是妮子百無聊賴之際還琢磨了一下杏花的心思,覺得自己這位未來的嫂子可能真喜歡哥哥。

其實妮子得知自己被父親許出去的時候沒什麼特殊的反應,她不在乎自己會嫁給誰,因為她覺得嫁到哪兒都不會比留在家裡更差了。但是這一次,擔心妮子處境的變成了她的母親。母親告訴妮子,父親給她說定的是鄰村一戶有錢人家的老幺。那老幺身體不好,常年臥病在床。母親托人打聽,說是老幺快不行了,所以才要娶親衝喜。

母親在妮子房間急得抹眼淚,說妮子嫁過去要麼就是照顧那個病癆,要麼就是做寡婦的。但妮子很平靜,她覺得照顧自己那個哥哥和照顧一個病癆沒什麼區彆;若是真做了寡婦,她還樂個清淨。

母親說妮子傻,人家花了那麼多錢,怎麼可能隻是買你做個寡婦。母親急躁得話沒說完就離開了,留妮子自己在家想了許久也沒想明白要是她嫁過去之後那老幺真的病死了,她除了做寡婦還能做什麼。

因為老幺病得重,那家人的意思是儘快成親,所以妮子和老幺成親的日子就定在了下個月初一。成親前母親來問妮子喜不喜歡謝達,妮子沒有瞞母親,說她喜歡,說她很遺憾沒有機會和謝達在一起。母親又問既然如此,那一天謝達帶她跑,妮子為什麼不跟著走。妮子說不知道,見母親執著,妮子隻能搖搖頭,說自己真的不知道。

母親歎了口氣,問妮子道:“那要是再給你一次機會,你跑不跑?”

妮子疑惑地看著母親,不明白母親怎麼會說出這麼一句話。

“你不是喜歡他嗎?跟他走吧。”

“娘?”

“娘不能看著你嫁給那個病癆子,這和給他陪葬有什麼區彆。”母親一邊說一邊幫妮子收拾行李,“謝達在門外等著,你趕緊跟他走,趁著天黑,能走多遠走多遠。”

“可是,我爹......”

“你爹喝多了,且醒不過來呢。你哥去看杏花了,娘估摸著一時半刻也回不來。你們走快點,等明天他們意識到的時候,就追不上了。”

“為什麼?娘,為什麼?”

“娘讓你走就走,不要問為什麼了。”母親捏了捏妮子的肩膀,又說,“記得,走了就彆回來。娘對不起你,這些年一直都讓你委屈了。娘沒辦法。這是娘能幫你做的最後一件事。”

妮子被母親攆出門的時候,謝達也背著行囊等在門外。母親囑托謝達說妮子就交給他照顧了,讓謝達一定好好待妮子;謝達看著妮子娘鄭重地承諾,然後緊緊抓住了妮子的手。

這一切發生得太突然,妮子怯生生地喚:“娘。”

“欸。”妮子娘這一聲應得沉重,然後上前一步,將妮子摟進了自己的懷裡——這是妮子有記憶以來的第一次,卻也是最後一次了。

這個擁抱轉瞬即逝。

妮子很快被母親推開,妮子娘說:“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