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4 彩筆題桐葉 “……(1 / 1)

五裡霧 秦焰 4988 字 12個月前

程璐將當年的事情告訴桐安,總結道:“以趙衡的城府,就算他當下不明所以,回去後也定然把程玨的怪異想清楚了。世人感歎於趙衡的深情,我卻知那份深情並不純粹。國仇家恨,方璞不能承趙衡的愛;忌憚利用,程璐也不會信趙衡的愛。”

程璐撥開桐安額前的碎發,道:“你說你羨慕我有這麼多人愛,這話沒錯。可是桐安,我也不知道他們的愛中,幾分真心、幾分假意。”

桐安略加思索後道:“當初趙衡深陷危機,或許是有利用的成分在。可是如今世事遷移,趙衡對方璞的追憶與日俱增,該是真心悔悟的。”

程璐微笑,道:“方璞一早就知道在趙衡心中權力地位是第一位的,愛於他而言是奢侈的東西,所以他是忌憚還是悔悟,對方璞來說沒有任何意義。方璞不會執拗於此,程璐更不會。”

桐安沒再反駁,而是說:“嘉樹哥呢?他和趙衡總是不同的吧。”

“我不知道。他有太多事情瞞著我,我什麼都不知道。”程璐頗為冷淡地說出這句話,又道,“我這些日子愈發不喜生前事了,也許很快我就會離開冥界。”

“姐姐放下了嗎?”

程璐以沉默回複桐安的疑問,然後忽的笑了,道:“沒準兒哪天我又跳去凡間,以一個新的故事掩蓋這些舊的記憶。”

桐安也笑了,道:“可是孟婆湯對姐姐沒有用,等這一世走完,姐姐會擁有兩世的記憶,痛苦並不會減少。”

“所以我也就是這麼一說。”程璐點點頭,道,“我娘說神君繼位是要去人間走十世的。每一世都要經曆人間七苦,生、老、病、死、愛彆離、怨憎會、求不得,一樣都不能少。隻有帶著這十世的記憶,神君才能記得人的脆弱,才能更好地統治神界、庇佑人間。”

“十世。”桐安感歎道,“神君真不是人乾的活兒,我隻走了一世,已不想繼續。”

“以前有一位神君,在第一世遇見了一個女子,於是他去司命那裡改了命途,讓自己每一世都能遇見這個女子。”

“後來呢?”

“女子不愛他,反倒愛上了魔君。神君恢複十世的記憶後,不知道是不能接受,還是一定要奪回女子,於是挑起了神魔大戰。”程璐頓了頓,道,“幾百年前的事了。”

“受萬民之苦,以愛萬民。”桐安總結道,“這位神君沒學會愛萬民,隻學會愛一個人。”

“未見得。”程璐否認道。

“為什麼?”

“占有與愛,是不能劃等號的。”

桐安緩緩點了點頭,問道:“後來呢?”

“都死了。神君、魔君、那個女子,都死了。”程璐搖搖頭,道,“神界和魔界一片荒蕪。帝王之七情六欲,伏屍百萬,流血千裡,十世之磨難也抵不過心中五陰熾盛。”

桐安歎了口氣,沒有說話。

“女子和魔君有一個女兒,神君有一個兒子。後來那兩個孩子相愛了。”程璐總結道,“世間的因緣際會太過玄妙,我悟不透,隻怕神君和魔君也悟不透。”

“隔著血海深仇的相愛,一定有很多苦難。”桐安問道,“他們現在還好嗎?”

“先神君的兒子就是現在的神君,他從未立君後。”程璐思索著說,“不過他似乎和魔君的女兒有幾個孩子。我願意我相信他們很好。”

桐安先是微笑,繼而又問:“姐姐怎麼突然提起幾百年前的舊事?”

“不知道。總覺得這些舊事和我有些關係,可是我想不起來。嘉樹說我的記憶有失,但他不肯告訴我他知道什麼,甚至不肯告訴我他為什麼知道。”

“姐姐。”桐安有些心疼地說。

“不管他了。”程璐微笑道,“桐安,如果有一天我離開冥界,你打算去哪裡?留在茶樓,還是轉世輪回?”

“我不知道。”桐安想了想,也彎起嘴角,“但我想,我會再進輪回吧。”

——*——

桐安的一生很短,她死的時候才是及笄的年紀。

桐安是茶樓的第一位客人。三十年前桐安第一次走進茶樓時穿了一身大紅的喜袍,教程璐愣在當場。還是甘棠迎上去聽桐安怯懦地講述完她的一生,然後將桐安留在了茶樓。甚至連桐安這個名字都是甘棠取的。在那之前,桐安沒有一個名字,家裡人隻是喚她——“妮子”。

妮子生在一個貧窮而不幸福的家庭。

妮子的母親沒有文化,凡事隻知道依靠自己的丈夫,每日所思所想、所作所為,皆是全力照顧這個家庭。妮子的父親也沒什麼本事,高興了就去地裡鋤兩下,不高興就把一切都推給妮子的母親,自己在村裡跟人喝酒吹牛。

妮子還有一個哥哥,一個被父母寵壞了的哥哥。和他父親一樣,哥哥除了遊手好閒,什麼都不會。可是因為父母的重男輕女,哪怕這個哥哥動輒打罵妮子,父母也隻會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甚至會催促妮子手腳麻利一些,把哥哥照顧好,哥哥也就不會對她動手。

妮子不知道父親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酗酒的,但自打她有記憶以來,父親的手上總是拿著酒瓶。隻要父親喝得醉醺醺,她和母親就逃不過一頓毒打。而她那個所謂的哥哥,見到父親動手也不會攔阻,隻會冷眼旁觀。

但幼時的妮子也並非隻有苦難,她有一道陽光,一道名叫謝達的陽光。

謝達和妮子是同村的,但是謝達家比妮子家還要困難。謝達的母親在謝達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父親對謝達基本上是放養——謝達的父親和妮子的父親一樣嗜酒如命,根本顧不上孩子。某種意義上說,謝達和妮子也算是同病相憐。

妮子和謝達的相識很早,但他們一直沒有說過一句話:不是謝達不主動,而是妮子太害羞。俞末齊初對於男女的開放是相對之前而言,而且僅是在盛京、杭州這些大城市;在農村,“男女授受不親”依然是鐵律。有環境的原因,妮子麵對謝達,總是羞紅臉、快步走開。

妮子知道謝達在偷看她,但她不覺得謝達隻是在偷看她。在妮子看來,謝達的眼睛總是在她們這些女孩子身上遊走,誰知道他到底看的是哪個。在年幼的時光中,妮子從沒有對謝達真正上心,但她還是記住了謝達,因為謝達笑起來很好看。

村裡的孩子是土裡滾大的。村子裡沒有水井,村東頭再往東走上兩裡地,才有一口。因為水少,村裡人洗澡本就不勤,更不用說謝達這樣爹不管娘不在的了。妮子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但畢竟是個小女孩,比謝達講究些。

大約是這麼個原因,謝達看上去總是臟兮兮的:臉上是不知道哪裡蹭的土,身上是不知道哪裡滾的泥。但謝達的笑容總是很大很張揚,看見妮子的時候會露出幾顆大白牙,讓人隻記得他的明媚,忽略掉臉上的泥巴。

若說妮子沒有真正對謝達上心也有些不公平,因為謝達是村裡唯一一個對她好的人。儘管謝達對每個人都很好。謝達會注意到妮子臉上的傷,然後跑到村西邊的山上給妮子挖草藥;謝達會在妮子被她爹鎖在屋裡的時候,偷偷摘幾朵花送到妮子窗下逗她開心;謝達也會在妮子生辰的時候,用草紮隻小狗“汪汪”亂叫地逗妮子開心,隻因妮子是屬狗的。

這麼看來妮子心裡該是裝著謝達的,但她自己一直不願意直視這一點。一直到妮子將滿十五歲的那一年。

妮子的哥哥喜歡鄰村一個叫杏花的姑娘。妮子說不好杏花喜不喜歡哥哥,但妮子知道杏花的爹肯定不喜歡哥哥——杏花爹看不上妮子家,嫌她家窮。妮子她爹找媒人去說過親,但杏花爹開出了一個妮子家根本付不起的聘禮,也不願商量。妮子哥和杏花的事兒就隻能一直拖著。

有一天晚上,妮子睡覺的時候覺得有人盯著自己,驚醒後發現哥哥正站在自己床前。見妮子醒來,哥哥也沒說什麼,徑自走開了。妮子開始沒覺得有什麼,但這事後來又發生過幾次,哥哥的行為也越來越過分。最後一次妮子驚醒的時候竟然見到哥哥正在解她的褻|衣。妮子大叫著推開哥哥,叫聲驚醒了父母。父母近來問發生了什麼,妮子啜泣著說哥哥脫她的衣服,妮子哥就在一旁支支吾吾說不出話。

妮子娘該是著急的,她立刻紅了眼睛,衝上前像是要扇哥哥一巴掌,但最後也沒落下來,隻能咬著牙說:“她可是你親妹妹啊!”

妮子爹上前握住妮子娘的手腕,道:“他是個男娃,咱家娶不起媳婦,你說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妮子娘詫異地看著妮子爹,“他們是親兄妹,是要被人戳著脊梁骨罵的!”

“他是個男娃,他憋得慌啊。”妮子爹還在為妮子哥辯護,“和自己妹妹也沒什麼不好,彩禮不用出,聘禮咱也不要了。倆孩子還能整天陪在你身邊,你不高興嗎?”

妮子不記得她爹這話出口時哥哥和娘的反應,她隻覺得五雷轟頂、好像天都要塌下來似的。妮子爹的嘴一開一合,但妮子什麼都聽不見,她的世界失去了聲音。爹、娘、哥哥這三個最親近的人,好像刹那間就變成了三個青麵獠牙之獸,張著血盆大口就朝她撲來。

妮子毫不懷疑被那張嘴咬上一口,她就會變得血肉模糊。求生的本能讓她大喊著逃離怪物身邊,逃離這個她住了十幾年的“家”。

妮子一口氣跑到了村東頭外的那口水井,中間沒歇下來喘過一口氣兒。跑到井邊的時候,妮子向後看了一眼,見沒有人追上來,她也就漸漸失了力氣,跪倒在井旁。妮子抱著水井,夜裡太黑,她看不清自己在水中的倒影,隻能看見圓圓的月亮飄在水麵。

妮子覺得可笑,她很想問問在他父親眼中她到底是什麼,為什麼哥哥做什麼都是有理由有借口的,而她隻能聽憑他們的擺布。哪怕是這樣罔顧人倫的事情,也沒有人想過問問她。更可笑的是她竟然期待著父親的悔改,期待著他們誰可以追上她,跟她說是他們的錯。

妮子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但她強忍著不允許眼淚落下。

妮子的心裡很亂,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回家:如果回家,父親會不會逼她委身於哥哥身下?妮子知道,兄妹間這種事情是不能張揚的,所以她這輩子就毀了,隻能做一個為哥哥泄|欲的工具。可如果不回家,她又能去哪裡呢?她走過最遠的路也就是到村口打水了,不必想逃出村子她靠什麼過活,她連逃出村子的路都不知道。

絕望。妮子從沒有如此刻般感受到絕望。

眼淚是什麼時候在井中砸出漣漪的,大概隻有破碎的月亮知道。但是第一滴眼淚滑落以後,妮子就沒再給第二滴機會,而是反手抹掉了欲噴薄而出的淚水。妮子覺得無路可走、不知如何是好的自己已經足夠悲哀,她不願意再將心底的懦弱展露。所以謝達的到來就像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讓妮子本就瀕臨崩潰的忍耐力徹底宣告破防。

謝達走到妮子身後,輕拍了妮子的肩膀,沒有問妮子發生了什麼,而是細聲細語地說:“你還好嗎?”

謝達的溫柔是壓死克製的稻草,卻也是將妮子從情緒低穀中拯救的救命稻草。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妮子就撲到了謝達的懷裡,緊緊摟著謝達,進而迸發出淒厲的哭聲。妮子再難抑製自己的情緒,將自己十幾年來的忍耐如同泄洪般傾吐。

麵對這樣的妮子,謝達手足無措。他任由妮子抱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又回抱住妮子,一隻手輕輕在妮子的後背拍著,就像是母親安慰受傷的孩子。

妮子在謝達懷裡哭了很久,哭到最後,妮子的嗓子已發不出聲音,眼睛也腫得像兩個小桃子。幸虧是夜晚,謝達看不清,但妮子還是覺得不好意思。

等到妮子止住啜泣聲,謝達也沒有開口打擾,還是小心翼翼地抱著妮子,就像抱著一塊珍寶。妮子反應過來男女授受不親,掙脫開謝達的懷抱,往旁邊的位置挪了挪。

“謝謝。”妮子的嗓子有些沙啞。

“哭成這樣,彆說話了。”謝達踟躕了一會兒,還是開口道,“我能問你幾個問題嗎?你點頭搖頭就好。”

妮子沒有說話,但順從地點了點頭。

“你好些了嗎?”

妮子輕輕點頭。

“是你家裡人又欺負你了嗎?”

妮子輕輕點頭。

“是你哥還是你爹?讓你哭成這樣,”謝達的怒火一下子便上了頭,“我明天找個麻袋套他,拖到小樹林裡揍他一頓。”

妮子瞪向謝達,但片刻後還是咧了咧嘴角。幅度不大,但多少有些笑的意思。

“你彆笑,我認真的。”謝達望著妮子的眼睛說,“我看不得他們欺負你,每一次,我是說每一次,我都想替你報複回去。”

妮子垂下眼睛,輕輕搖了搖頭。

謝達見妮子如此,也不再迫她,而是和聲問道:“你打算怎麼辦?”

妮子仍是搖頭。

謝達沉默了片刻,像是下定決心似的,終於開口說:“妮子,我喜歡你,我向你家提親行不行?你嫁過來,我保證對你好,我會疼你愛你,絕對不會欺負你。嫁給我,你就可以離開那個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