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2 東方須臾高知之^^……(1 / 1)

五裡霧 秦焰 5245 字 12個月前

送走孔楓之後,程璐沿著忘川河散步。嘉樹隨她一起。程璐看得出嘉樹有話對自己說,以為他是想解釋夫諸,卻不想嘉樹一張嘴就是完全無關的事。

“你方才告訴孔楓你找得到死人,卻找不到活人。”嘉樹說,“可是你找到了王梓臻,你還找到了其他很多活著的人。既然如此,你就沒有想過為什麼你找不到常晟嗎?”

程璐想過,程璐當然想過。

當年方璞從海晏樓高處跳下,再睜眼時已然是在漆吾島的家中,父母陪在身側喚她的名字。可是程璐突然意識到,父母呼喚的那個名字既不是“方璞”,也不是“程璐”,但她完全想不起來那個名字是什麼。

程璐可以確定自己的記憶有所偏差。當初醒來之後,母親告訴她她是誤入了人間,走完方璞的一遭隻當是曆劫便罷。但還沒等她和父母說上兩句話,程璐就感受到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將她的意識拖入深淵。程璐相信正是那一股力量抹去了她一些記憶片段,可是程璐既不知道如何尋回記憶,也不知如何與混沌力量對抗。

程璐再醒來時身體已無大礙,隻是方璞的思緒一直擾亂她、牽引她,讓她無法割舍人間一遭的經曆。程璐說她想見見常晟,有些問題要問、也有些話要說;母親問她要說什麼,她卻支支吾吾答不上來。母親輕撫著程璐的頭,大約是在掙紮些什麼,半晌後才應道:“我帶你去找他。”

母親帶程璐來到地府,冥君親自接待了他們。然而縱使他們翻遍了冥界的名冊,甚至翻查了輪回轉世的記錄,也尋不到常晟的絲毫蹤影。冥君告訴程璐,這隻能說明她要找的人從沒有來過地府。

從沒有來過地府,即是人並沒有死。這是程璐當時的結論。

然而現在的程璐又深想了一層,比如方璞確實死了,可是方璞也沒有去地府,因為程璐並非凡人。六界之中唯有人有輪回轉世,所以隻有人死後才會來到地府。如果常晟如程璐一樣,隻是去人間曆劫,而非生來就是凡人,他又何須來到冥界?

無論如何,當時的程璐隻當常晟並沒有死,所以她懇求母親,帶她去人間尋找常晟。程璐尋人的技藝是從母親那裡學來的,隻要人還在人間,母親就一定尋得到。

但她們還是失敗了,母親沒能在人間找到常晟。

常晟一生征伐、殺戮太重,斷然不會進入仙界。生人不會化妖,隻能墮魔,可父親和兄長告訴程璐常晟亦非在魔界或神界。常晟其人就像消失了一般,在六界中找不到絲毫的蹤跡。

大約也是如此,彼時的程璐認為常晟受了重傷,氣息太過微弱,所以連母親都無法探查。身受重傷但一息尚存,聽上去來到冥界也不過是早晚的事。在冥界等待便成了程璐唯一的選擇。

程璐也沒有想到,她這一等,就等了三十年。

嘉樹問程璐為什麼找不到常晟,程璐給不出理由。

才來冥界的時候,程璐心中確實焦急,可是時間漸漸抹去了慌亂。與其說她留在冥界等待一個答案,不如說她習慣了現在的生活、不想去改變。程璐知道這是很不負責的考量,可是她的家人願意縱容她,她也就心安理得地被嬌慣著。

程璐早已不是為了等待常晟,就算她仍是方璞,也不至於用三十年去釋懷,何況她是程璐。

程璐是在逃避。當年漆吾的混沌力量一直壓在她的心頭,她不敢麵對,亦不曾忘懷。誠然,程璐不曾覺得兄長是魔、父親是仙有何不妥,亦不曾覺得母親躲在漆吾是有什麼彆的原因,可是程璐也不會看不出每年在漆吾見麵時,家人看著她的眼神中那說不出道不明的情緒。

程璐不知道她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她甚至害怕知道。所以她選擇了逃避。

可是程璐又不止是在逃避。據說新一任神君繼位之前是要在人間曆劫十世的,目的是體驗萬民之苦、理解萬民艱辛,如此方能慈悲、方能仁愛。在忘川的三十年,程璐聽了太多故事,見識了人情冷暖,也見證了世事變遷,算不得受萬民之苦,卻也理解萬民的無奈。程璐想自己的肩上沒有蒼生的重任,但若是有朝一日擔上天下,她也不至於高高在上、不染塵埃。

程璐也是在忘川的故事中找尋自己。父母的光輝太強,她可以做那個被保護得天真無邪又碌碌無能的掌上明珠,一生無憂無慮、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但是她也可以像哥哥程珞一樣——雖然她不知道程珞是如何成為魔君的——找到自己生命的意義,貢獻出自己或微薄或雄厚的力量。

程璐當然希望成為後者。隻是她該怎麼做,又能怎麼做,程璐對此無知無覺。

在忘川的三十年,最開始是為方璞的人生所擾,也存了躲避未知的念頭。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常晟早已不在程璐的心中占據高位。程璐是在追尋自己,她在思考自己想成為怎樣的人、又要如何成為那樣的人。

直到江水瓊的出現。江水瓊像是往昔的引線,引燃了方璞曾經的經曆。自從江水瓊出現以後,常晟似乎也露出了蹤跡——程璐總覺得趙欽的背後有常晟在指點江山,她說不出為什麼,就是直覺。

嘉樹否認過程璐的想法,覺得程璐異想天開,說趙欽到底人到中年、還經曆了塵世變遷,怎麼可能還像曾經有他們愛護時般天真。程璐知道嘉樹說的有道理,但她不願意放棄自己的直覺,不然又讓她如何解釋常晟的消失?

程璐望著嘉樹,沒回答他的問題,轉而問道:“既然李方旭壞了規矩是幾十年前的事,何必要此時降下示警?”

嘉樹解釋道:“李方旭退位後,子桐李氏的家主之位就到了他的兒子李懷瑾的手上。但是家主年幼,哪裡能掌事,真正拿主意的還是李氏的大長老。”

這些話孔楓已經說過,所以程璐不覺得新鮮,也沒有應和,隻是看著嘉樹、示意他繼續。

“再年幼的家主也是要長大的,沒人甘心做一輩子傀儡。”嘉樹概括著說,“李懷瑾繼承了他父親的才智,有膽識有魄力,而且還有一拚到底的決心。簡單說就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被大長老操控了這麼多年,李懷瑾也要奪權了。”

“你是說李懷瑾勾結皇室,想要推翻大長老?”

“不僅如此,他還要為他的父親報仇。”嘉樹總結說,“你覺得他利用誰可以攪亂齊國的朝堂?太子是正統,我覺得梁王趙鈞的可能性更大些。”

程璐蹙起眉頭,問道:“李懷瑾都做了什麼?”

“不知道。你擔心趙欽嗎?”

程璐沒有回答嘉樹的問題,而是反問道:“你怎麼知道這些?”

話題又回到了見孔楓以前——嘉樹為什麼會知道上天要降下示警,他又如何知曉示警是什麼時間?

嘉樹還沒有張嘴,程璐先替他開口說了:“你又要說‘不是時候’,那麼我請問你,到底什麼時候才是時候?”

程璐的怒火沒有令嘉樹慌張,他平淡地問程璐道:“你已經意識到自己的記憶有缺失了,是不是?”

程璐很是驚訝:“你知道?”

嘉樹頷首算作回應,又道:“等你找回你失去的記憶,就是時候到了。”

程璐又問道:“我為什麼會失憶?”

“你在曆劫。”

“什麼劫?”

“我不能告訴你。”

程璐彎了彎一側的嘴角,又道:“既然你知道我失憶了,為什麼不能直接將那些事情告訴我,也許這樣我就想起來了。”

“我試過。沒用的。”

“什麼時候?”

“二十年前。”

“你一直都知道我是誰、我經曆過什麼,可你什麼都不說、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程璐的聲音有輕微的顫抖,“嘉樹,你對我說過幾句真話?”

嘉樹見程璐如此,下意識想抓住程璐的手臂,卻抓了個空。他訕訕地收回手,又道:“你記得前段時間我們去豐樂樓嗎?我說你喝醉了,其實不是,是我說了些或許會喚醒你記憶的話,所以你昏倒了,也忘記了那些話。璐璐,你在曆劫,天道不允許我乾涉太多,否則會對你不利。”

“真是個好借口。”程璐喟歎道,“那天道有沒有不允許你告訴我你是誰?”

“我和你說過了,我是嘉樹,是觀音淨瓶中的一顆甘露。我沒有騙你。”

程璐盯著嘉樹的眼睛說:“隻是如此嗎?”

嘉樹也回視程璐,但最終還是斂了眼瞼,不發一言。

——*——

程璐一個人來到彼岸穀,在彼岸花叢中躺下,輕輕闔上雙眼。程璐覺得心裡很亂,她覺得方璞那二十多年沒活明白,醒來之後的這三十年更是糊裡糊塗。與其說她拂袖而去是生嘉樹的氣,倒不如說是氣她自己,氣自己身處迷霧卻不辨方向,氣自己習慣依靠卻無力自保。

程璐快要睡著的時候感到身側有人躺下,她以為是嘉樹,猛地起身打算離開,卻發現來人是桐安。桐安連忙解釋說:“嘉樹哥讓我來的,他說你生他的氣,讓我陪陪你。”

程璐又躺回原位,道:“他讓你來當說客?”

“沒有,他說讓我陪陪你。”

“我沒事,隻是想一個人靜一靜。”

桐安沒把這話當逐客令,而是問道:“璐璐姐,你們倆為什麼吵架啊?”

“也沒什麼,隻是突然發現,我好像從來都不認識他。”

桐安側身躺著,看向程璐,問道:“為什麼這麼說?”

程璐也側過頭看了桐安一眼,說:“他,有很多事情瞞著我。”

不知道這話串聯起桐安這些年怎樣的感受,她很突然地問道:“你喜歡他嗎?”

“好像有一點。”程璐說著,用食指和大拇指比出一條縫隙。

桐安笑起來,又道:“隻有這麼一點嗎?”

“那也可以再多一點。”兩根指頭中間的距離大了些,但還是塞不進一塊彼岸花糕。

“嘉樹哥喜歡你,很喜歡很喜歡!我早就看出來了。”桐安的眼睛亮閃閃的,“嘉樹哥對璐璐姐的喜好可上心了,你喜歡的東西他變著法兒送給你,你不喜歡的東西哪怕隻是輕輕皺皺眉頭,嘉樹哥都不會讓那東西再出現在茶樓。”

“是嘛......”

“真的。你生病的時候,嘉樹哥衣不解帶地為你守夜,怕你有事叫他,他就整夜不睡覺、看著你。”桐安越說越興奮,“平時就更不用說了,璐璐姐你不覺得總有人偷瞄你嗎?看你開心他就跟著傻笑,看你難過他就想辦法逗你高興,這不是喜歡你喜歡慘了是什麼?”

“哪有人說‘喜歡慘了’的。”程璐無奈道。

“那就是喜歡的不得不得了。”桐安更正道,“璐璐姐你相信我,如果嘉樹哥做了什麼讓你不開心的事,那一定不是他的本意。他那麼那麼喜歡你,巴不得你每天都高高興興的,怎麼可能惹你生氣呢?”

“若他不是喜歡我,而是有所求呢?”

桐安不解,問道:“為什麼會這麼說?”

“我的家世。”程璐輕笑了一聲,“想對我有所求的人,多了。”

桐安略加思索,肯定道:“就算如此,那人也不會是嘉樹哥。”

程璐不知道桐安的信心從何而來,於是問道:“為什麼?”

“你可以裝喜歡一個人三天,甚至三十天,但絕對裝不了三十年。”

“照你的說法,我覺得自己很蠢。”程璐撇撇嘴,道,“我身邊的人喜歡了我三十年,我愣是最近才發現。”

桐安肯定道:“璐璐姐你確實有些大條。”頓了頓又說,“不過璐璐姐你習慣了被人愛、習慣了彆人對你好,所以注意不到這些細節也是正常的。”

“桐安......”程璐將手掌覆在桐安的臉上,大拇指輕輕摩擦著桐安的臉頰。

桐安再度打破沉默,問道:“所以究竟是為什麼,璐璐姐你會覺得嘉樹哥有所求呢?”

程璐沒有回答桐安的問題,而是問她道:“你覺得趙衡喜歡方璞嗎?”

“喜歡。一國之君為一個人空懸後位幾十年,當然是因為非常喜歡她。”桐安沒有遲疑,幾乎是立刻回答道,“聽說趙衡將方璞沒來得及穿的皇後吉服,連同方璞生前用過的物件一起藏進了左藏庫。銀糧是國之根本,趙衡將方璞的東西與國本一起收入國庫,隻能是因為珍視、在意。還有歸真閣,用愛人的名字去命名一座宮殿,讓她為後世的子子孫孫所銘記,必然也是因為愛。”

程璐微笑起來:“聽你這麼說,我也覺得趙衡喜歡方璞了。”

桐安不解道:“不然呢?難道趙衡做這些不是出於愛嗎?”

“當然有,但可能沒有你想象中那麼多。”

“為什麼?”

程璐又一次沒有直接回答桐安的問題,轉而問道:“你知道程玨嗎?我的堂姐夫。”

“空桑程氏先任家主的丈夫?”見程璐點頭,桐安說,“你以前提過。”

“我父親飛升前是空桑程氏的三公子,他的長兄有一個女兒,也就是後來的程氏家主。程玨雖然姓程,但與程家主脈的關係很遠。他從小在我父親身邊長大,是我父親的親傳弟子,真算起來,我勉強可以喚他一聲堂兄。不過論及親疏,還是應該喚他堂姐夫。“

桐安不知道程璐說這些是做什麼,所以隻是點點頭,示意程璐自己在聽。

“方璞見過程玨。準確來說不止方璞,趙衡他們也見過。”方璞沒有程璐的記憶,自是不可能知曉程玨是何許人也,但方璞與程璐的容顏一樣,見過程璐的程玨卻可以認出方璞是誰。

“見過沒有什麼,重要的是趙衡認出了程玨,更從程玨的反應推斷出了他與方璞的關係。”程璐彎起嘴角,繼續說,“我也是不久前才想明白這些陳年舊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