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樹倒是沒有騙程璐,他確實沒受什麼傷,充其量是有些擦傷和淤青,不礙事。等到眩暈的勁兒過去,也就行動無礙了。
夫諸早不知道跑去了哪裡,但雨依然很大。程璐和嘉樹誰也沒有提避雨或者彆的什麼快速離開的辦法,而是撐著那一把油紙傘,走在瓢潑大雨中。不僅不浪漫,還因為嘉樹方才滾了滿身的泥濘,顯得有些狼狽。
嘉樹一手拿著夫諸角,一手撐著傘,看上去是不打算主動交代什麼;程璐雙手垂立走在嘉樹身側,看上去也不打算主動問。兩人就這樣緩步走在深林之中,漸漸的,程璐的褲腳也被雨水打濕,沾染上了泥土。
大約是低頭的時候注意到了這一點,嘉樹讓程璐停一下,將手中的傘遞給程璐,然後蹲下替程璐拂去了泥點。隻是泥點容易拂去,水漬卻已然留在程璐的褲腳。
程璐說:“等一下還會沾上的。”
“嗯。我等一下再幫你擦。”
“有什麼意義?”
嘉樹也不爭辯,直到他起身再從程璐手中接過傘時才答道:“有。”
也不知怎的,程璐就想起俞國亡國後的場景。
前朝女眷在齊國士兵的脅迫下遷居,方璞也在其中。因為突如其來的變故,方璞早沒了平日公主尊貴的模樣——有幾縷發絲散落在外,衣裳也並不整齊。
方璞不知道常晟為何會出現在後宮,更不知道怎麼就這麼好巧不巧地遇上。總之常晟叫停了她們,替方璞理了衣襟又整了發絲,然後將自己的披風圍在了方璞身上。
程璐記得那時方璞問了一句“為什麼”,但或許是常晟不知道方璞問的是披風還是背叛,又或許是常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總之常晟幾乎是逃跑似的離開了。若說俞帝的自儘涼了方璞的心,常晟彼時的“逃跑”則徹徹底底寒了她的血。
方璞將常晟的披風扔在地上,像是丟掉他們多年的情誼。
程璐從回憶中抽身,望著嘉樹手中的夫諸角,說:“它應該很疼吧。”
嘉樹的視線也轉到自己的手上,回答道:“還會再長。”
程璐不知意味地輕笑了一聲,然後以陳述的語氣問道:“你沒有辦法阻止山洪爆發對嗎。”
“沒有。”嘉樹頓了頓說道,“不會很嚴重。”
“既然知道引夫諸出來會帶來水患,為什麼還要這麼做?”
在程璐問出這個問題的同時,他們頭上的泥土有傾塌的跡象,嘉樹一把攬過程璐,護著她的腰駕到祥雲之上。他們飛起的同時,傾瀉的山洪淹沒了方才二人站立的位置。
程璐絲毫沒有受到驚嚇,她語義不明地稱讚嘉樹說:“你的靈力進步了很多,是因為燭陰嗎?”
“是。”
“夫諸角會幫你什麼?早日鑄成神身,去找你的神界公主?”
“是也不是。”嘉樹回答說,“我沒有在找她。”
程璐恍若未聞,隻道:“要是她知道你鑄成神身是靠為禍人間換來的,不知道會是什麼想法。”
“會很生氣。”
程璐瞥了嘉樹一眼,沒再說話。
嘉樹接過主動權,問道:“你知道這裡是哪裡嗎?”
“薑國。”程璐見嘉樹並非此意,又細化道,“子桐界內。”
“正是。”嘉樹解釋說,“駐守此地的羽士大家是李氏,其宗主李懷瑾從父親李方旭手中繼位時年歲尚輕,所以子桐李氏真正的掌權之人是他們家的大長老。但隨著李懷瑾年歲漸長,他自然要從大長老手中奪權,不免與凡人有所牽連。此次引夫諸出現也是為子桐李氏降下預警,以防李懷瑾行差踏錯。”
程璐顯然對於家族內的爭鬥沒什麼興趣,她順著嘉樹的話說:“你順道兒撿個漏?”
“是。”
程璐抓住嘉樹話中的漏洞問道:“你怎麼知道預警要這時下?又怎麼知道預警要對子桐李氏下?”
“大概是因為我和觀音的關係還不錯,有人願意賣我一個麵子。”嘉樹模棱兩可地說道。
畢竟在一起生活了近三十年,嘉樹是實話實說還是避重就輕,程璐一眼就看得出。程璐說:“你什麼都不肯告訴我,又憑什麼要我信你、甚至要我愛你?”
“我沒有奢求你愛我,你能讓我愛你已是足夠。”嘉樹語氣平靜地說。
程璐並不領情,她隻是道:“好聽話誰不會說?”
“時間到了,我會告訴你的。”
“什麼叫時間到了?”程璐覺得好笑,“你以為你是誰,做什麼都是為我好,做什麼都不讓我知道?嘉樹,三十年了,我從來沒有像最近這樣不相信你。”
嘉樹望著程璐,口中囁嚅著什麼,但最終什麼話也沒有說出來。
程璐看嘉樹如此,冷笑了一聲,自己一個人從雲上跳下,沒有再管嘉樹。
——*——
程璐回到孔楓府中的時候,幻境也走到了結尾。文絳將他們的女兒平安地帶到了世上,自己卻沒逃過難產後的大出血。三十年前,金臨替她整理額前的亂發;三十年後,孔楓將她抱在懷中,久久怔怔不語。
程璐沒有催促孔楓,她知道孔楓需要時間消化幻境中經曆的一切。實際上儘管她現在看著孔楓和文絳,心裡想的依然是嘉樹方才的種種行為。
豐樂樓那一次,程璐總覺得嘉樹不止說了他的身世與心意,可她的記憶就像被人抹去一般,一絲一毫都回想不起來。嘉樹說那是碧香酒的作用,碰巧她前兩天又飲了一次,雖然於她而言酒是偏烈了些,但還不至於多飲幾杯便什麼都記不起來。
程璐原本覺得以嘉樹的靈力,他如果對自己做了什麼,自己定然會有所察覺,所以默認酒烈也不是不能接受。但現在程璐突然意識到自己完全不知道嘉樹在做什麼,不知道嘉樹的背後有誰在幫助他,她突然對自己、更對嘉樹產生了懷疑——如果嘉樹要瞞她,他做得到。
程璐相信即使嘉樹有所隱瞞,也決計不會是害她,可是這並不影響她被欺瞞時的惱怒。
程璐已經把自己的身世交代得清清楚楚,可是嘉樹的來曆仍然像是一團迷霧。若真如嘉樹所言,他隻是觀音淨瓶中的一顆甘露,憑什麼自信燭陰、夫諸這些異獸不會傷害他?上天要示警子桐李氏的事,他又從何得知,還能從中橫插一腳?
嘉樹身上有太多程璐解釋不清的事,但最可怕的是程璐與他相處三十年,竟是最近才覺察出嘉樹身世非凡來。程璐都不知道究竟是自己太不敏感,還是嘉樹城府太深。
程璐方才丟下嘉樹離開不久,嘉樹也追著程璐的蹤跡趕來。在程璐反複思索這些事情的時候,嘉樹就站在她的身側,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看上去像是小時候沒完成功課等著挨先生手板的樣子。
程璐知道嘉樹在身側,她沒有趕他走的意思,但也沒有和他說話的打算。程璐覺得自己心裡很亂,有那麼一瞬間她在想自己曾經覺察不出異常或許是對嘉樹的關心不夠。而三十年的相處已然改變了嘉樹在自己心中的地位,所以她愈發關注他,所以她愈發不懂他。
這樣的發現讓程璐有些膽怯:她不是不敢把自己的心交出去,她是覺得在還沒有確定對方的真心的情況下,把自己的心交出去的行為是愚不可及的。程璐不敢相信嘉樹,她覺得一個連實話都不對自己說的人,並不值得信賴。
程璐越想越生氣,如果任情緒這樣發展下去,程璐甚至覺得自己會將嘉樹趕出茶樓大門。
可是程璐也知道,她不會這麼做,因為她動心了,她確確實實地對嘉樹動心了。
程璐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嘉樹是冥君將他領到茶樓,冥君告訴程璐說黑無常勾錯了魂魄,偏生這人既不願回到人間,也不願輪回轉世,更不願在冥界登記造冊,隻好暫且麻煩程璐收留。冥君說等到嘉樹想開、做了以上三種選擇,或者是等他陽壽耗儘,嘉樹就會離開茶樓。
程璐還沒有表態,嘉樹已經自來熟地在茶樓坐下,給自己倒了一杯白水。程璐問他為什麼不飲茶,嘉樹說茶有一股怪味兒,桐安在一旁插嘴說既如此就不該留在茶樓。但程璐沒有惱,因為一模一樣的話,方璞在常晟嘴裡聽到過。
話是說感謝冥君才會收留嘉樹,可是程璐自己心裡清楚,她是因為在嘉樹身上看到了那個人的影子。
程璐總說方璞是方璞,程璐是程璐,卻不願意承認程璐因為方璞的經曆,才會將自己困在冥界。早在方璞還活著的時候,她就想明白了縱使因為常晟的背叛而帶來了滔天的恨意,方璞的心裡依然有一個角落是愛著常晟的。那個角落見不得光,但確實存在。方璞也想明白了即使愛恨交織,她也不願意再與常晟有任何糾葛。所以其實程璐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執意地守在冥界。
程璐留下嘉樹,是因為熟悉的身影,更是因為她想看看自己究竟在等待什麼,又或者在期待什麼。
最初的那幾年,程璐覺得自己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因為除去不飲茶、隻喝水一點,嘉樹身上幾乎看不見什麼常晟的相似點。常晟是溫文爾雅的君子,嘉樹是烈火轟雷的話癆。和常晟在一起,方璞不說話也覺得滿足;和嘉樹在一起,程璐不說話也足夠吵鬨。
後來程璐逐漸發覺兩人的相似,比如不經意的溫柔與善良,比如不刻意的體貼與照顧。
早在豐樂樓嘉樹說出那番話以前,程璐便察覺到了他的情感,因為嘉樹對她的好已經超越了朋友的範圍。但直到嘉樹說出那番話,程璐才意識到雖然留下嘉樹時有彆的想法,雖然她會不自覺地對比嘉樹與常晟,但在她心中,從沒有將嘉樹與常晟混為一談。
方璞是方璞,程璐是程璐。
常晟是常晟,嘉樹是嘉樹。
程璐在期待嘉樹的一個解釋,不僅僅是作為朋友的那種解釋。
——*——
嘉樹一直沒有開口,孔楓懷抱中的幻境卻已然消失。
孔楓走到程璐麵前,問道:“你可以告訴我,文絳在哪裡嗎?”
程璐不動聲色地說:“生在了薑國的富貴人家,她的父親母親很是寵愛她。”
“那便好。”孔楓略沉吟,又問道,“三十年過去,她應當嫁人了吧?”
“沒有。”程璐頓了頓,說道,“文絳已入輪回,今生的事與你無關。你也不必執著,該早日放下這一世的經曆。”
孔楓沒有回應,而是又問道:“我還會再見到她嗎?”
“忘川河旁有一塊三生石,在石頭上刻上她的名姓,輪回轉世終有再見之日。”
孔楓笑起來:“到時候,我一定要娶她為妻。”
因緣之事程璐看不透,但她知道此時的孔楓也並不需要一個答案,所以隻是點頭微笑。
很多時候程璐並不會將所有事情都告與人知,就比如說此世文絳強行將自己的意識留在孔府,導致轉世後的文絳魂魄不全,三魂七魄少了一魂一魄,所以成為了一名癡傻兒。這也是轉世後的文絳一直沒有出嫁的原因。
輪回轉世實在是頗為公平,既然選擇不割舍這一世的故事,便隻能在來生付出相應的代價。程璐相信文絳做出選擇時已經有鬼差告訴她後果,但她還是願意為了孔楓付出。
雖然孔楓和文絳的故事沒有一個完美的結局,但程璐很為他們兩人高興,因為他們比她見過的大多數人都要幸運——他們之間的感情一直是雙向的付出,他們一直在給對方最赤誠、最真切的愛。
哪怕是不被世人所接受的愛。
孔楓整理過自己的思緒,又換了話題問道:“當年常晟叛國,是被冤枉的。”
“我知道。”斷定常晟叛國的罪證隻是他與孔楓的書信,就算當初方璞不能確認真偽,聽過孔楓的故事,程璐也知道答案了。
程璐問道:“你知道是誰做的嗎?”
“不知道。”孔楓對程璐說,“也許最初真的是一場誤會,但後來定罪的證據那般牽強,便隻能說是有人授意了。”孔楓沒有說是誰,但他們都知道除了趙衡不會有彆人。
程璐認同道:“我也覺得最初隻是誤會,後來卻是人為。”
孔楓說著又笑起來:“我和常晟也算是難兄難弟,都被人說叛國。”孔楓後來執意娶去世的敵國密探文絳為妻,隻怕薑國說他癡情種的大把,說他通敵叛國的也不會少。
程璐笑了笑,沒有接話。
孔楓又道:“真希望以後還能再和他做兄弟。”
程璐道:“三生石上隻能刻一個名字。”
“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孔楓又笑起來,“我是文明人,手足可斷,但衣服不能不穿。相信兄弟會理解我的。”
程璐也隨他笑起來,但牙齒還沒露出來幾顆,就又想到了些彆的什麼。於是程璐開口問道:“你之前說薑國太子用子桐李氏的消息和趙衎換取了齊國在薑國的間諜名單,所以文絳才會被捕的,是嗎?”
“是。當初的太子,現在的薑帝。”
“那個時候薑國在奪位,齊國也不算太平。”程璐順著孔楓的話說,“趙衎要的東西大約是用來對抗趙衡,你可知道趙衡與子桐李氏有什麼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