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9 待不思量,怎不思量……(1 / 1)

五裡霧 秦焰 4676 字 12個月前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文絳。”孔楓對程璐說。

文絳是生產時過世的。她當初受了太多刑罰,這個孩子能存活下來本就是個奇跡,生產時又趕上胎位不正,折騰了一天,最後也沒能保住文絳的性命。但幸運的是孩子平安,是個漂漂亮亮的小姑娘,隻可惜眉眼與文絳沒有半分相似。

金臨後來遵從文絳的遺願,將孩子交給孔楓撫養。

可惜齊、薑的和談並不順利,雙方交換了情報人員不久,邊境又因為一些摩擦打了起來。再加上薑國皇帝病重,大皇子與太子的鬥爭水深火熱,連帶孔楓在朝中也受了監視,他無法離開京都去見文絳,見自己的女兒就更是很久之後的事了。

文絳沒給孩子留下名字,孔楓就選了一個“鈴”字,還在家中的庭院掛滿了風鐸,告訴孔鈴說風鐸搖起“叮鈴鈴”的聲響時,便是她的母親來看他們了。孔鈴不懂為什麼,孔楓也不多做解釋,隻是細細撫摸著自己簷下的玉牌——那一串風鐸原本是文絳的,在經曆文絳被捕抄家等一切事之後,這串風鐸輾轉到了孔楓的手上。

彼時除了風鈴還有一幅裱好的畫。文絳家中有不少名家的畫,但她自己作的卻隻有那一幅。孔楓記得那幅畫,那隻是一幅簡單的風景畫,被他添上了兩個依偎的小人。當初他畫過就忘了,沒把這事兒放在心上,卻不想失去文絳之後,孔楓才看到文絳當初小心翼翼的真心。

其實很多事情在得知文絳的真實身份後就都解釋得清了:比如文絳從不留下自己的畫大約是害怕自己將潛意識的心思藏在畫中、被眼尖的識破,從而暴露身份;比如他倆第二次見麵時,文絳那樣一個渴望融入薑國統治階層的人,卻丟下賓客一個人走進林子,大約也是見其他細作的,隻不過遇見了孔楓讓她不得不把原計劃舍棄。

但這些事情對孔楓來說,也再不重要。他的兄長在奪嫡中失敗了,他也一直被太子——也就是新帝——提防,精忠報國、掃平邊境的心願沒有機會完成。另一個角度上說,孔楓也不想為文絳的國家帶去災禍,所以做一輩子富貴閒散王爺這件事,於他而言算不上太壞的結果。

終孔楓一生他也再沒遇見一個如文絳般的女子,故而他所有的精力都花在撫養他們可愛的女兒上。孔楓將孔鈴健康快樂地撫育成人,看著孔鈴出嫁,又看著孔鈴有了自己的孩子,終於在一個夜晚,安詳而平靜地閉上了眼睛。

“我很想她。”孔楓歎道,“隻是太多年不見,我已經記不起她長什麼模樣。”

程璐尚未開口,嘉樹先回答說:“她三十年前便已入輪回,這一世平安、幸福。”

孔楓臉上有了笑意,但並不純粹,像是添加了沒有釋然的遺憾。他說:“我此生最後悔的,便是那時離開了文絳。金臨告訴我文絳生產時一直在叫我的名字,她應該是害怕的。如果我能陪在她身邊,也許她能撐下來;就算不能,有我在,起碼她不會那麼害怕。”

“你想看看那一幕嗎?”程璐開口問道。

“什麼?”

“文絳生產時的場景。”程璐解釋說,“如果我能找到文絳的意識,意識又不抗拒你的話,也許我可以帶你回到那一天,讓你陪在她身邊。”程璐頓了頓又說,“但我不能保證三十年過去,文絳還會有意識留存於世,所以我未必能做到。”

“總要試試。”嘉樹看孔楓怔怔,顯然沒有反應過來程璐說了什麼,於是替孔楓做決定道。

嘉樹的話音落下,孔楓也反應過來,連忙道:“是,試試也好,萬一、萬一呢。”

程璐輕輕點頭,道:“你帶我去她的墓地吧。”

文絳的屍身被金臨葬在齊國,後來在孔楓的懇求下,將文絳移葬薑國。新帝答允孔楓冊立文絳為王妃的請求,儘管新帝如此必然出於自己的目的——諸如追封敵國間諜讓大皇子一黨失去朝野支持之類的——但孔楓對此充滿感激。

孔楓告訴程璐後來他在自己的臥房也為文絳立了牌位,這樣他可以時不時的和文絳說說話。程璐聽罷點頭,說既如此不妨去牌位前,想必相較於一個人孤單地遊走在陵墓,文絳更願意停留在孔楓的身邊。

不出程璐所料,她在文絳的牌位前感受到了文絳的意識;但確實出乎程璐預料,她從沒有見過一個人過世三十年,還能有諸多意識縈繞於世。程璐有些感慨,她告訴孔楓其實這些年文絳也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陪伴著孔楓、陪伴著孔鈴。

程璐在文絳的牌位前做法,帶孔楓進入幻境之中。

在孔楓離開後小半個月,使團的車馬回到了齊國盛京。一路上有金臨照顧,文絳的狀態不算太差,但金臨畢竟不是孔楓,不會賴在文絳身邊貼身伺候,所以還是不能與之前相比。

說來也巧,文絳產前的陣痛開始之時,正是她踏下馬車回到自己久違的家——如果能夠稱之為家——的時候。好在金臨親自攙扶文絳下車,所以陣痛襲來之時,文絳立刻借力緊緊抓住金臨的胳膊。

豆大的汗珠從文絳額頭上擠了出來,脖頸上和手背上的青筋暴起,幾乎要衝破皮膚闖出來。此時的文絳已然發不出聲音,但金臨的反應很快,立即吩咐下人去找產婆,又將文絳打橫抱起,進入臥房。

文絳躺在床上緊咬牙齒,嘴唇已沒有了絲毫的血色。金臨見她如此,少有的露出驚慌的神色,他再不顧男女之彆,緊緊抓住文絳的手,在她耳邊說:“阿絳,我在。”

或許是金臨的安慰有了效果,或許是疼痛已經讓文絳模糊了意識,她漸漸鬆開齒關,薄唇輕啟吐出幾個沒什麼威懾力的字:“混蛋,真是個混蛋。”

緊握著她的人沒有說話,文絳卻從金臨的手中掙出,將手覆蓋在自己的肚子上,對孩子說:“你要撐住。”一如當初在牢裡的那樣。

這句話該是被未出世的孩子奉為圭臬,所以她才能撐過恐怖的酷刑,所以她也將撐過出世前的最後一劫。

金臨堅持不離開房間,文絳也顧不上反對,隻是在嘴裡喃喃地念著孔楓的名字,一會兒罵孔楓混賬,一會兒讓他彆擔心,一會兒又說孔楓一定要平安回來、因為她會和孩子一起平安地等著孔楓。

自從抵達幻境,孔楓就一直呆在文絳身邊,從沒有放開文絳的手。文絳罵他他就應著,文絳說什麼他都回答,就好像如此可以彌補他三十年的遺憾。

生產的疼痛斷斷續續,文絳卻一直沒有閉上眼睛,反而是看向一個方向——此時孔楓所在的地方。文絳自然不可能知曉三十年後的這一出,可是偏偏她的眼神就能落在孔楓身上,仿佛兩個人真的跨越了三十年的長河進行了生動的對話。

程璐不知道孔楓有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但她想此時的孔楓該是顧不上這許多,他已經沉浸在無數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之中,唯有她這個局外人,才能將他二人的愛意摸清、捋順。

程璐將孔楓留在幻境,自己悄然離開——如孔楓與文絳般忠貞而深厚的愛情不需要旁人的見證,他們隻需要彼此。

——*——

薑國的京都繁華熱鬨,程璐從前來都是幫人完成心願就走,沒有仔細逛過,這次原本也是這種打算。但方才隨孔楓來時,程璐卻注意到嘉樹也跟著他們來到了京都,這讓她很是詫異——一是嘉樹幾乎從不會同茶館的凡人來人間,二是嘉樹隨默默跟隨他們、但左轉右轉間就沒了蹤跡。所以程璐離開孔府之後,便在京都城中尋找嘉樹的蹤跡。

程璐是在京都城以西三百多裡的子桐地界找到嘉樹的。此處林深人稀,但見嘉樹的樣子似乎是在放誘餌,隻是程璐不知道嘉樹想要捕獲什麼東西。

程璐沒有驚動嘉樹,而是躲在一旁觀望嘉樹下一步的動作。到底是在地府相伴三十年,程璐對嘉樹的感情就算談不上愛,也總算得上喜歡,所以對於嘉樹的剖白心意,程璐並不抗拒。隻是程璐知道,她和嘉樹心裡都有前世的結,她的結是常晟,照嘉樹的說法,嘉樹的心結該是那位神界的公主。

嘉樹說他隻是淨瓶中的一顆甘露,這具身體無法長久存活於世,所以他當初才會從燭陰那裡奪取蠟油;嘉樹也說蠟油並不足以為他鑄成如神族壽命般長久的身體,但並不告知程璐他還需要什麼。程璐此時看著嘉樹動作,不覺思考他現在的所作所為是否與之有所關係。

在程璐思索之際,一隻通體潔白卻生有四角的鹿向他們走近。程璐抬頭看到時心道不妙,此鹿與燭陰一樣,都是異獸,名曰夫諸。燭陰掌管世間光明,夫諸知曉水災禍患。儘管夫諸是異獸中難得的好脾氣,但是凡它出現之地,必有大水之禍。嘉樹在此地引夫諸出現,不論目的為何,必將為周遭居民帶來禍患。

思及此,程璐不再隱藏,朝嘉樹大聲喊道:“嘉樹,你要做什麼!”

夫諸膽小,雖不懼滔天巨浪,卻恐人言,猛然聽到程璐的聲音轉身就跑。嘉樹見此一邊對程璐說“彆擔心,我心裡有數”,一邊追著夫諸而去。

嘉樹這麼說,程璐卻不得不擔心。燭陰與夫諸,一火一水,程璐已經大抵猜到嘉樹或需五行元素為自己塑出一具可靠的身體,這也就意味著他需要“招惹”最少五個異獸。燭陰在極北之地,與之較量不會影響其他人的生活,程璐尚且可以不顧;但夫諸的現身卻確確實實帶來了暴雨,這場暴雨很有可能帶來泥石流乃至洪水,屆時影響的也不僅僅是一州一府的百姓了。

程璐心中惱火,她理解嘉樹的意圖,卻不能接受嘉樹罔顧人命。可是事已至此,此時最重要的便是讓夫諸儘早離開,將這場災難的影響降到最低。程璐知道嘉樹是那種不達目的不罷休的人,所以她選擇先幫嘉樹得到他想要的東西。

因為暴雨,程璐耳邊儘是水聲,她隻能扯著嗓子問嘉樹想要什麼。但嘉樹打定主意不要程璐插手,在大雨的掩蓋下,裝作自己沒有聽到程璐的問題。

夫諸奔跑的速度很快,嘉樹緊緊跟在它的身後。

風雨太大,模糊了程璐的視線,她隻能隱約看到嘉樹在接近夫諸之後,一個縱身躍到了夫諸的後背,抓住了夫諸頭上的角。夫諸不滿於嘉樹的行為,想要將嘉樹甩落身下,但沒有做到。

夫諸將嘉樹馱在身上,飛速地在林間奔跑;為了保持身體的平衡,嘉樹的雙手不敢放開夫諸的角。但此般堅持沒有意義,夫諸無法將嘉樹甩落,嘉樹也不敢鬆手采取下一步行動,一人一獸此時不過是在拚耐力,賭誰會先流失體力、先選擇放棄。

山上的泥土因為驟雨鬆動,一旦夫諸踩到濕滑的地方,嘉樹和夫諸就有可能連人帶獸跌落山崖。這一點嘉樹也想到了,所以他不斷嘗試變換姿勢,想要單靠一隻手的力量控製住夫諸,但夫諸畢竟是異獸,嘉樹的力量在夫諸麵前實在有限。

程璐跟在一人一獸身後,自然看出嘉樹的窘境。程璐深知再不攔阻受驚的夫諸,在此般惡劣的天氣狀況下,還不定發生怎樣糟糕的情況,所以她顧不得嘉樹的彆扭與自己的介意,隻想儘快幫助嘉樹達成目標,解決當下的困境。

程璐揮出右手,衣袖變成長長的水袖,隻是輕輕一甩,便勾住了夫諸的角;而左手的衣袖一樣變成了水袖,勾在一株粗壯的百年古樹上。樹的力量和程璐的力量在與夫諸的力量對抗,夫諸的速度明顯地降了下來。

趁這個時機,嘉樹一隻手鬆開夫諸的角,從衣袖中滑出一把匕首,精準而快速地截斷了夫諸的獸角。疼痛讓夫諸又一次失去理智,但此時嘉樹已經鬆開抓著角的另一隻手從夫諸身上滾落,並向程璐大喊道:“放手!”

程璐鬆開水袖,身體在空中回旋兩周後平穩落地。但嘉樹那邊就不太順利了,他從夫諸身上跳落後正趕上下坡,身體在地上翻滾了十幾圈才算是借力樹乾停了下來。程璐見狀急忙向嘉樹跑去,她扶著嘉樹倚到自己身上問道:“你還好嗎?”

“沒事。”嘉樹撐著頭說,“頭有點暈。”

“能走嗎?”

“能,你饞我起來。”

程璐扶著嘉樹起身,但嘉樹沒走兩步,身體就要下墜,程璐隻好又扶著他靠在樹乾坐下。程璐問道:“你方才滾下來,究竟傷了哪兒?”

“沒受傷,就是暈。”嘉樹說著,伸手在兩人上方變出一把油紙傘,又道,“你彆淋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