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1 聊贈一枝春 “……(1 / 1)

五裡霧 秦焰 4431 字 12個月前

靈雨在四十九天之際還沒有返回地府,程璐有些擔心,怕她誤了時辰會魂飛魄散,隻得再去人間尋她。到達的時候是夜裡,王梓臻摟著阿寶睡著了,靈雨就在一旁盤著腿、支著頭,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他們爺倆兒。

程璐走到靈雨身邊,說:“該走了。”

“他沒有對阿寶提起過一次‘阿娘’,阿寶也沒有問過。”靈雨的眼睛還是看著父子倆。

“和你已經沒有關係了。”

“是啊。我這麼對他們,他們何必要記得我。”靈雨彎了嘴角,“我現在覺得幸虧阿寶是個癡傻兒,不然等他長大,知道阿娘做過的那些醃臢事兒,還不定怎麼看我。”

“你不必這麼說自己。”

靈雨仍是微笑:“癡傻好啊,一生天真。不必像我,隻知道勾心鬥角,最後鬱鬱而終。”

“王梓臻不會對孩子說你不好。”

“我知道。我很矛盾。一方麵我不想他恨我,一方麵我又想哪怕恨我、也彆忘了我。我和他在一起將近五十天,十二個時辰沒有片刻離開,我都沒有從他嘴裡聽到一個字關於我。”靈雨歎了口氣,總結說,“我很難過。”

“我沒有辦法讓你留在人間。但如果你想,我可以讓你待在茶樓,等有一天王梓臻來到冥界,再當麵和他說清楚。”

靈雨默默無言,許久後才緩緩搖了搖頭說:“算了吧。他恨我,不想再見到我了。”

程璐未置可否,隻道:“你有沒有想過,王梓臻如此不是因為王夫人,也不是因為你欺瞞他、利用他,而是因為他深愛你,卻不知你是否愛他。”

靈雨猛地看向程璐,後者又開口說:“你不想知道答案嗎?”

靈雨跟著程璐回了冥界,但沒有回茶樓。自打程璐問出最後一句話,她就一直默默地跟在程璐身後不發一語。程璐將此解讀為拒絕的意思,她並不意外,領著靈雨往孟婆婆處走,走到三生石才開口說:“如果你還想見到王梓臻,可以在石頭上刻下他的名字,轉世輪回終能相見。當然,屆時你們誰都不會記得這一世的經曆。所以實話講,我並不知道這塊石頭有什麼用。”

“我欠他的,到時候會還給他嗎?”

“不知道。”

“最好不要。”靈雨一邊拿起小刀、一邊說,“要是還清了,大約就沒有以後了。最好每次還一點,永永遠遠地還下去。”

程璐微笑:“祝你如願以償。”

程璐陪靈雨一起排隊領孟婆湯,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一直到靈雨從孟婆處接過熱湯,她才對程璐說:“謝謝你的邀請,我很榮幸。但是我沒有勇氣。”

語畢,靈雨最後一次朝程璐笑了笑,然後縱身跳入了輪回。

孟婆和程璐一起看著靈雨的背影,慨歎說:“每天都有這樣的人,看了三十年也不見你看膩。”

“大概因為我很無聊吧。”

“也好,還能有你陪陪老婆子我。”

“孟婆婆,”程璐覺得自己這話有些不合時宜,但她還是想說,“我覺得我也看不了幾個了。”

孟婆微笑道:“那更好。你這麼年輕,不該把時間浪費在彆人的故事上。”

程璐又和孟婆閒聊兩句才往茶樓走去,卻在隊尾被一個中年男子叫住:“姑娘可認得一位叫做常晟、常若光的公子?”

程璐有些驚訝,多看了男人兩眼,發覺他並非齊國人打扮,反倒更像薑國人。程璐略微停頓才回答道:“認得。”

男人臉上露出了些笑意,道:“方璞姑娘。”

“你是?”

“我叫孔楓,是若光的好友。”

程璐將孔楓帶回茶樓。嘉樹看到來人時明顯有些驚訝,但程璐沒有留心,隻當對方是因為孔楓異域的衣著。

程璐為孔楓點茶的時候,嘉樹飲下了一杯水,孔楓便問他緣何不喝茶。

“水足夠純淨,不該被茶葉汙染。”

這話嘉樹以前便說過,當時程璐不懂,現在結合嘉樹甘露的身份才明晰其中的深意。程璐覺得有趣,輕輕笑了出來。

孔楓不明所以,但並不介意,隻是說:“我曾經有位朋友,也是不喜飲茶,隻喝白水。”

程璐手上的動作不歇、臉上的表情也不變,道:“公子說的,是常晟嗎?”

“正是。”孔楓先是肯定,又問道,“若光兄也在此地嗎?”

“不在。”

“真是可惜......”

“他沒有死。”

孔楓震驚:“當年,他被齊國判處謀逆罪......”

程璐第二次打斷孔楓的話,道:“是。他沒有死。”

孔楓想問問原因,但見程璐的樣子似是不想開口,便換了話題,轉而說起他與常晟的相識。

——*——

孔楓是薑國現在皇帝的皇叔,也就是先任皇帝的弟弟,是薑國的富貴公子。

在齊國還是俞國的時候,孔楓也隻是一個貪玩的少年。男孩子嘛,不乏逐鹿天下的夢想,孔楓也是。所以那個時候,他總是研究俞國與薑國的戰爭,跑去兩國邊界,幻想著如果有一天他來統領百萬雄兵,該如何蕩平敵國。

有一次孔楓在一家小飯館兒吃飯的時候,聽見鄰桌一和他年紀相仿的少年正在談論用兵之道,孔楓忍不住和他辯論了幾句,兩人遂引為知己。此人便是常晟。

吃過飯後,兩個少年又在集市上隨便走了走,常晟買了一把匕首,說是家裡有人惦念著,得帶些禮物。

常晟沒告訴孔楓他是俞國大將軍之子,孔楓也沒告訴常晟他是薑國的公子;但是常晟說了匕首是帶給一個特彆的人,孔楓也說了他的家庭紛爭不斷、他是逃出來躲個清淨。

話沒說到一半,孔楓就拉著常晟躲進了綢緞莊,常晟露出半個腦袋,看見有一隊薑國士兵在四處找人。常晟不禁感歎孔楓必然不是一般人,不然怎麼軍隊都能聽他家差遣。

孔楓就解釋說那不是軍隊,隻是一些府兵;頓了頓又說其實他不僅是偷跑出來,還去大戶人家偷了點兒東西。孔楓說東西原本就是他家的,薑國的權臣仗著權勢奪了過去,他沒辦法,隻得出此下策。

“你可要考慮清楚,你現在幫的,是薑國的通緝犯。”

“怕什麼?我又不是你們薑國人。”

就這樣,兩個少年開始了“逃亡”生涯。大抵是他們年紀太輕,對敵經驗不足,離開綢緞莊後沒多久就被士兵發現了蹤跡——兩個人隻得一前一後在集市上亂跑,一會兒推翻果籃、一會兒打倒貨架,無所不用其極地為身後的追兵製造混亂。

隨後兩人各搶了一匹馬,在大漠上疾馳而去,用孔楓的話來說,那叫做“痛快至極”。

孔楓雖然是薑國人,但並非生長在大漠之上,所以在兩個少年的水喝乾之後,他也沒有辦法帶領兩人找到綠洲。好在他們遇見了一隻落單的老狼,設計殺了狼,靠喝狼血又多撐了兩天。

大漠的生活很無趣,兩個少年就靠聊天消遣——有時候談排兵布陣,有時候說個人生活。

沒打著狼的時候,常晟以為自己要栽在這裡,還歎過沒想到自己一世英名,最後毀在一個小毛賊手裡。

孔楓問常晟後悔嗎。常晟就說不後悔,他認孔楓這個朋友,自然願意為朋友兩肋插刀;但是他遺憾,因為他答應了方璞以後帶她來玩,恐怕做不到了。

那是孔楓第一次聽到方璞這個名字,在兩人相識的漫長歲月中,孔楓經常聽到這個名字。

孔楓問常晟方璞是誰,常晟隻說是一個特彆重要的人。一邊說,一邊在沙子上畫出方璞的相貌,可惜大漠風大,孔楓沒能看清那人的模樣。但是幾年後孔楓還是知道了,因為後來的常晟習慣帶一張方璞的肖像,放在衣襟最貼近胸口的地方。

孔楓和常晟最後還是被人抓了回去,也是那個時候,孔楓向常晟說明了他的真實身份,希望常晟可以留在薑國、為他效力。常晟不願,說方璞還在等他,孔楓遂一笑置之。

孔楓將常晟送到兩國邊境,離彆時常晟告訴孔楓,他不願意不僅因為方璞,還因為他的父親是俞國的將軍,說完後頭也不回地走掉了,但是一邊走、一邊揮手,嘴上還說著:“希望日後,你我不會在戰場上相見。”

如常晟所願,二人的確沒有在戰場上相見。

縱使孔楓有抱負有才乾,他也不得不屈從於現實:能否帶兵上戰場這件事,不是他說了算的。孔楓對於奪嫡這件事沒有半分興趣,但是他同父同母的親哥哥卻在做這件事。不管他自己多麼想要中立,在外人看來,他都與哥哥是一派的,所以在選擇將領時,孔楓要麵臨的不僅是個人的能力問題、更是薑國朝局的平衡。

為此,孔楓幾乎一直都是一位富貴公子——沒有功名、無法立業,隻能做個清閒王爺。

後來常晟去邊境,總要給孔楓帶信。也是應了清閒王爺的好處,孔楓也時常能去拜會常晟。兩人談天說地,好不痛快。哪怕俞國變齊國,少年褪青澀,兩人喝酒吹牛的習慣也沒有改變。

孔楓告訴程璐,早在俞國之時,常晟便不止一次向孔楓慨歎民生疾苦。常晟不滿於當時的朝堂,但也深知醫治沉屙隻能是將風雨飄搖的俞國推向滅亡。

更令常晟難過的是,他愛的人是俞國的公主。他既想告訴公主外麵的真實的世界,推翻公主生活的溫室;又希望可以讓公主一輩子天真任性,不去承受、甚至不必知曉外界的汙濁不堪。

孔楓說改朝換代是史家常事,常晟不該焦慮。常晟黯然,說他知道,可他不舍得。

後來的事情眾所周知,俞國還是被齊國取代,常晟也在其中發揮了不小的功勞。

那之後,孔楓和常晟曾喝酒談天,常晟說看著百姓和樂,他便知道自己對得起天地仁義、對得起軍民百姓。常晟一口氣喝乾了瓶中的酒,說自己唯獨對不起方璞。

也不知怎的,孔楓的這些話偏教程璐想起她與嘉樹一同拜訪過的一位婆婆。

嘉樹活著的時候家就在齊國北部邊境,那位婆婆是他的鄰居,嘉樹說婆婆的丈夫和兒子都被征了兵,後來就再也沒回來。老人家孤單,他時常去拜訪,婆婆就拿他當親兒子看。

嘉樹和程璐借住在婆婆家,婆婆總是拿出最好的東西招待他們,搞得程璐很是不好意思。婆婆讓程璐不必擔心,說她現在的日子比俞國時好了不少,不僅不至於吃不飽飯,甚至連肉都能吃得起了。婆婆感慨說她要是能晚生幾十年,直接生在新朝該有多好。但她也說,人隻有經曆過苦難,才知曉幸福的來之不易。

那件事曾讓程璐思考了很久。她很早就明白俞國的滅亡不會平白無故,但是不曾這般直觀感受,直到那一刻,聽婆婆說起日子從吃土變成了吃肉的時候,程璐才覺得一切自有天數。要亡她俞國的不是趙衡、更不是常晟,而是黎民百姓。

程璐從往事中回過神來,問孔楓說幾十年前的舊事何必再提,若常晟真有心,又何必要孔楓轉達這些矯情的話。孔楓笑著應是,說常晟早晚是要與程璐再相見的。

程璐不置可否,默默替孔楓換了茶,告知了孔楓這座茶樓的神奇所在,說若孔楓心中沒有眷戀,即使有她領路,孔楓也邁不進茶樓一步。程璐念及孔楓算半個故人,她願意幫孔楓完成心願,但她需要知道孔楓所求為何。

孔楓很是驚訝地聽完程璐的話,然後問道:“若我想知道一個人是留在了地府,還是踏入轉世輪回,姑娘可有法子?”

“不難。”

孔楓臉上的笑容變得苦澀:“幾十年不見,我都快忘記她長什麼模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