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晟又騙了方璞——他說他很快回來,但實際上,他再也沒有回來。
常晟離京之後,方璞的生活沒有發生任何改變,她整日不是在屋中閒坐,就是去禦花園賞花,要麼就去趙衡的書房看書、發呆、吃點心。
常晟離開三個月之後,方璞去趙衡那裡去得愈發頻繁了。趙衡不會問方璞為什麼來,方璞也就樂得不去解釋。
有時候方璞覺得趙衡對她真是過分縱容。剛開始有朝臣來談政事方璞也不會離開書房,她等著趙衡趕她走,但趙衡隻是笑笑,說不必介意。
後來有朝臣上本參她,方璞還是不為所動,等著趙衡處理,結果趙衡真的視若無睹,任由她在書房胡作非為。
漸漸的,方璞也就失了興趣,雖然書房她還是照去不誤,但有朝臣見趙衡時,她還是做個樣子躲到屏風之後。
“好吃嗎?”某日朝臣離開後,趙衡到屏風,正巧看見方璞在吃著點心,所以開口問道。
“好吃。”方璞隻抬頭看了趙衡一眼,旋即又專注於咀嚼。
趙衡來到方璞身邊坐下,問道:“方才他們說的事,你怎麼看?”
這是趙衡第一次和方璞談論朝臣說的事,但方璞並沒有什麼異樣的反應,許是與話題有關。方璞說:“也沒說錯。你都繼位兩年多了,早該冊立皇後了。”
“父皇去世尚不滿一年,我不想此時立後。”趙衡與方璞說話時,很少自稱為“朕”。
“聽到了,你方才就是這麼和他們說的。”
“但那是糊弄他們的話。”
方璞嘴裡還嚼著點心,咽下去之後才“哦”了一聲,算作回應。
“你不想知道為什麼嗎?”
方璞一邊用手帕擦手,一邊問道:“為什麼?”
趙衡從方璞手上拿過手帕,然後抓住方璞的手,幫她擦拭。
“你讓我問,你又不答。”方璞抱怨了一句,接著說,“我又不是小孩子,擦個手都不會的。”話是這麼說,但方璞沒有從趙衡手中掙脫的意思。
趙衡輕輕笑了笑,換了話題道:“我還是想每天都能看到你。”
方璞不明所以,但她沒有深究,而是順著趙衡的話說:“我沒所謂啊。反正大臣們上書諫言,煩的也是你,不是我。”
趙衡為方璞擦好手,卻沒有放開。他接著自己方才的話繼續說道:“可如果我立了皇後,你要見我,就必須請旨。”
“我現在見你也應該請旨的。”言下之意是這規矩守不守與立不立後無關。
趙衡又輕笑了一聲:“是。”
方璞收回自己的手,道:“我吃飽了,去禦花園散散步。你繼續批奏章吧。”
“我也乏了,和你一起走一走。”
正是賞菊的時節,禦花園中擺滿了各色的菊花。
因為方璞喜愛綠色,趙衡還特意吩咐人,真的培植出了綠色的菊花——花朵外圍呈白色,內部的綠色如同美玉般晶瑩剔透。幾盆菊花被搬去繁英閣,方璞很是喜愛。
不過此時禦花園中的菊花還是以黃色和粉紅色為主,方璞來此也並非為賞花,隻是消食。
方璞不說話,趙衡也跟在她身邊不說話。若依禮製,趙衡應當走在前邊,方璞會在他身後不遠處跟著;但此時兩人是並肩行走,方璞要是看到什麼有意思的還會快走兩步,留趙衡在後邊追她。
趙衡問:“看見什麼了?走這麼急。”
“看錯了。”方璞撿起地上的石頭遞給趙衡,“我當是誰掉了首飾,結果隻是塊發亮的石頭。”
“是挺亮的。你要是喜歡我叫人再磨一磨,給你把玩。”
方璞搶過石頭,丟回原地,說:“我早過了會對一塊石頭愛不釋手的年紀了。”
趙衡又上前撿起那塊石頭,對方璞說:“你不要,我要。”
“隨你吧。”方璞撇撇嘴,突然開口道,“北境還好嗎?”
趙衡的聲音比方才冷了些,但除了身邊人,旁人也聽不出來;方璞雖然算得上身邊人,此刻也不知道是沒注意、還是不在意。趙衡說:“你整日呆在我的書房,不知道嗎?”
“沒有消息,就不是壞消息。”方璞話音一轉,又道,“可是快入冬了。薑國的士兵習慣嚴寒,齊國的可不一定。”
“若光不是第一次去北麵,他心裡有數。”
方璞“嗯”了一聲,又問道:“你打算什麼時候讓我離開皇宮?”
趙衡沉默了一瞬,不答反問道:“你想走?”
“我能走到哪裡去呢?”方璞的語氣很平靜,與往常無異,“按年齡我早該嫁人了,你總不能讓我在宮裡這麼不明不白地呆一輩子吧?”
趙衡又是沉默後才開口問道:“你想嫁給誰?”
“我想嫁誰,你就會讓我嫁誰的嗎?”
“我會考慮。”
“常晟去北境前,說等他立功回來,不要封侯拜相、也不要土地錢帛,隻會向你求了我。”
“你擔心北境的局勢是害怕常晟沒臉向我要你?”
“是也不是。”方璞停下腳步,趙衡也跟著她停下,“趙衡哥哥,我想求你,不管常晟怎麼說,你都彆答應他的請求。我不願意嫁給他。”
“我答應你。”
“謝謝。”
趙衡又問道:“為什麼今天對我說這些?”
方璞笑起來:“因為前幾天我一直在考慮要不要先答應他,然後再殺了他。喜事變喪事。”
“今天決定不殺他了?”
“我要殺了你的大將軍,你怎麼一點兒都不著急的?”
“你剛剛叫我‘趙衡哥哥’,又沒叫‘陛下’。現在你是你、我是我、常晟是常晟,沒有彆的身份。”
“方才想到很久沒有北境的消息,有些擔心。”方璞接受了趙衡的說辭,回答了他前一個問題,“我說想他死是氣話,真殺他我也下不去手。”
“嗯。”
“我真討厭你們。你、常晟、趙衠,真的很討厭。”方璞又抬起腳步向前走,“可是這個世界上,也隻有你們是我最親近的人了。”
趙衡站在原地,沒有跟上方璞的腳步。等對方走出十幾米遠,趙衡才開口叫道:“璞兒!你願意做我的皇後嗎?”
方璞的腳步頓了頓,她大概在思索應該當做沒聽見、抬腳繼續走,還是站在原地、等待趙衡再做出反應。就在方璞遲疑的功夫,趙衡已經三步並作兩步地走到了她的身邊。
趙衡說:“你願意做我的皇後嗎?”
“我隻是不想讓你把我嫁給常晟,也沒有非急著出嫁......”
“璞兒,我一直不立皇後,是因為我心裡的人是你,我想要的皇後是你。”趙衡牽起方璞的手,繼續說,“我知道你心裡還是惦記若光,所以我沒有開口。但是既然現在你已經決定不再與他有瓜葛,我應該也不算一個太差的選擇。璞兒,我不會迫你:如果你願意,我即刻下旨立後;如果你不願意,也沒關係,你就當我沒說過這句話。”
“我是俞國的公主。”
“是。”
“你是俞國的叛臣。”
“是。”
“我和你之間,有國仇家恨。”
“......是。”
方璞“嘁”地一聲笑了出來,道:“你是怎麼想的,娶前朝公主做你的皇後?是嫌朝堂太平靜,給言官找些事情做;還是覺得我這個前公主當得不夠屈辱,非要全天下都記得?”
“我喜歡你。”趙衡回避了方璞的問題,“我一直喜歡你。這是唯一的原因。”
“好。”
趙衡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他問道:“什麼?”
“我答應你了。”
“真的?”
“我可能沒有那麼喜歡你。”方璞微笑著說,“要聽實話嗎?其實於我而言,嫁誰都一樣,但是嫁給你的話,起碼我想做什麼你總不會拒絕。”
趙衡也笑起來:“我不會拒絕。”
“你呢,要勵精圖治,彆讓我覺得父皇敗給你是太羞恥的一件事。”方璞指了指頭上的發簪說,“不然我都是皇後了,趁你睡著用這東西弑君應該不難的。”
趙衡將方璞攬入自己的懷中,笑著說:“你這小家夥,就不能說兩句好聽話。”
方璞沒有環抱住趙衡,但是將頭輕輕搭在了對方的肩上,她斂起笑意,沒再接話。
——*——
趙衡即位後,趙衎、趙銜與趙衠分彆被封為韓王、陳王和燕王,遷居封地。
然而在趙衡昭告天下來年五月迎娶前朝公主方璞為後後,這三位王爺卻突然聯手謀逆,史稱“三王之亂”。當然,謀逆的旗號與方璞無關。
是因為齊太宗趙光。
趙光傳位與趙衡時,身體還算硬朗,然而沒兩年就突發急病病逝。趙衎最先懷疑趙光根本不是病逝,而是被趙衡謀殺;又提出當年趙光退位亦非出於己願,實是趙衡逼宮。所以趙衎聯合另外兩位兄弟,宣稱如此不忠不孝之徒不配為君。三王聯手,起兵造反。
三王之亂的規模不算小。趙衎與趙衡相爭多年,趙衡即位不過兩年,尚來不及斬斷趙衎朝中的所有羽翼,所以趙衎一舉旗謀反,朝中便有人響應。甚至於趙衎的勢力也滲透到了宮中——有一次若非趙衡臨時起意,和方璞搶點心吃到飽,他很有可能就死於當日飯菜中的毒|藥。
最初聽聞三王起兵時,方璞問趙衡其他兩人也就算了,為什麼連趙衠也會參與其中。趙衡沉默許久,才搖搖頭說他不知道。方璞忽的就笑了,說趙衡現在大約明白當年她得知趙氏反了時的心情了。
趙衡無奈地搖頭:“你就彆看我的笑話了。我已經夠心煩的了。”
“怎麼能叫笑話?”方璞沒太多感情地喟歎道,“兄弟不是兄弟,親戚不像親戚,有什麼好笑的。”
當初俞國的天下,多半是依靠趙衡的智計與膽識才取下的,所以以他的能力,平定三王之亂不過是時間問題。
三王之亂麻煩在爆發得突然,趙衡還沒反應過來,叛軍就打下不少州府。後來在趙衡的鐵血手腕下,三王之亂用了將近三年的時間被官兵徹底鎮壓。趙衎與趙銜在混戰中被亂箭射殺,趙衡念及兄弟情誼,宣被俘的趙衠回京麵聖,趙衠卻坦言不願相見,飲下一早準備好的毒酒自儘。
消息傳回趙衡處的時候方璞正在幫他研墨,軍報才念完,就有幾滴清淚滑落在硯台之中。
“平隰,你說人為什麼一定要長大呢?”平隰(xi1)是趙衡的字,“我好懷念小時候,我和趙衠鬥嘴、常晟做和事佬、你在一旁看著我們三個鬨的日子。”
趙衡沒有說話,他沉默著接替了方璞的動作,細細研起墨來。
“常晟會死嗎?你會殺了他嗎?”方璞等情緒平靜、擦乾眼淚後問道。
趙衡沉默了許久,然後才開口道:“等他回京再說。”
在這件事情之前不久,也就是叛軍快走到窮途末路的時候,北境傳來消息,說是將軍常若光私通薑國,欲借敵國之手幫助齊國改立新君。趙衡大怒,派人取常若光兵權,立即押解回京。此時方璞與趙衡談論的就是這件事。
方璞突然開口問道:“趙光是你殺的嗎?”
“......”
“你當年是逼宮奪的帝位嗎?”
“......”
“連對我你都不願意說實話了。”方璞輕笑一聲,道,“還是說,你就沒對我說過幾句實話。”
“璞兒,不該你問的,不要問。”
“平隰,你告訴我,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趙衠他不會活著回來?”
“哈哈哈哈哈哈。”趙衡突然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
方璞被趙衡的笑搞得不知所措,許久後趙衡才開口說:“璞兒,在你眼裡我是多卑劣的一個人啊。為了權位,我可以弑父弑兄,甚至連從小看著長大的弟弟都不要了,對嗎?
“對你來說,守正隻是一個玩伴,一個很好的朋友。”趙衡裂開嘴巴,表情像哭又像笑,“但是對我來說,他是我弟弟,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一個親人。沒錯,我趙衡卑劣無恥,我可以弑兄弑父,但是我不會動守正,我就算把他關起來不見他,我也不可能殺了他!”
“常晟呢?他也是真心把你當哥哥的。”
趙衡勃然大怒,手掌狠狠地拍在桌子上,整個人猛地站起,指著方璞說:“你彆忘了,再有三個多月,你就是我的皇後了!常晟是生是死與你有什麼關係?這種時候你還關心你的老情人,這就是你一個俞國公主的禮儀教養嗎?”
“你、你......”
“來人!”趙衡喝道,“把她給我帶下去,封後大典前,不許離開繁英閣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