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早在方璞出生前,俞國便處於動蕩之中,國內大小的起義幾乎不斷,邊境與鄰國的爭端也總是沒有休止。
方璞不是一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公主,但她畢竟生活在深宮之中,又有來自太多人以保護為目的的欺瞞,所以她對於外界這些事情的感知總是慢而淺。
於方璞而言,最直觀的感受大抵是會從常晟處得知他父親又去了邊疆,或者趙衡偶爾要去哪裡剿滅起義軍。年歲再長一些,常晟也不再一天到晚陪在她身邊,時不時也要去邊境待上幾個月,京中隻剩下她和趙衠沒日沒夜地鬥嘴。
方璞及笄那年,連趙衠都離開盛京去了地方。走之前趙衠把他和趙衡要送的生辰禮交給方璞,方璞彆扭地叮囑他早去早回,趙衠就說原本也沒他什麼事,肯定要不了兩天就回來。可惜這麼一走,再見時已然換了天下。
沒多久,京中就傳來趙氏反了的消息,說是百姓生活於水深火熱,已經是時候改朝換代。
方璞得知此事後去找皇後,卻隻見到死於白綾的屍首。方璞還是不能接受,她去問方焱,但方焱沒有功夫見她。她又去求常晟帶她離京,她一定要親口問問趙衡這是為什麼。常晟穩住了方璞,說他會代替方璞,找趙衡問個明白。
方璞並不清楚常晟是在那之前,還是在他見過趙衡以後加入的叛軍,但因為常晟父親的忠心,不論是方璞還是方焱,對常晟都沒有絲毫的懷疑。常晟從趙衡處回京,路上設計還奪回了三座城池,這也讓方焱對他更為信任。
方焱將統衛宮城的禁軍交由常晟管理,私心是提一提常晟的地位,好將女兒交給他,但根本還是對於常晟的能力、還有他常家忠誠的信任。可惜,常晟辜負了方焱的信任,與趙衡裡應外合,迎趙衡入宮。得知再無回天之力時,方焱心灰意冷,趁常晟不備,抽出他的劍自戕。
這一幕,正巧被方璞撞見。
沒多久,趙光改俞為齊,登基為帝,史稱齊太祖。
齊太祖統治之時,方璞的日子很不好過。
大約是趙光念著方焱曾是自己的姐夫,也或許是攻入宮城時有常晟的限製,倒是沒出什麼淩辱後妃公主的事。作為亡國公主,方璞先是和其他公主一起遷入較為偏遠的宮室,雖然吃穿還是有人伺候,但萬萬不能與從前相比。以火燭為例,從前方璞宮中的火燭從不限量,就算燃上一整日也沒有絲毫煙味,湊近了都不會覺得刺鼻;現在每日隻有短短的一截,都不用湊近,隻是放久了,就會覺得整間屋子充滿了怪味兒。
吃穿用度再難終究是可以忍受的,真正折磨方璞的還是亡國公主這個身份的屈辱,還有趙衡與常晟對她的背叛。開始時方璞還不能接受生活的巨大落差,後來也就漸漸習慣了,唯有麵對過去時,方璞會變了臉色。
方璞非常抗拒接觸曾經的人和事,趙衠是其中的例外。趙衠告訴方璞他當初是真的不知道趙氏反叛的事,他被騙出京後就又被父親關了起來,這也是他一直沒有出現在戰場上的原因。大抵是這個緣故,方璞沒有表現出對趙衠過為強烈的抗拒,隻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但是對趙衡和常晟,她是有怨恨在的,她不能接受她信任的哥哥會背叛、深愛的戀人會欺瞞,所以每每看到這兩人,方璞的情緒就會變得頗為激動。為了迫使二人離開,方璞甚至不惜以死相逼。有一次方璞摔碎了花瓶,拿著碎瓷片在自己脖子上劃出一道血痕,不深,但是流了血。自那以後,常晟和趙衡便再不敢來擾她。
不管怎麼說,軟禁的日子還算清靜,方璞用這三年的時間想了很多事情——她想明白了方焱的選擇是君主與國家的共存亡,他身死於殉國,而非對自己錯信的怨恨;她想清楚了這麼多年俞國不斷的起義絕非平白無故,所以趙衡一家的反叛無可厚非。可就算理解這些,從情感角度出發,方璞依然不能接受常晟的欺瞞、趙衡的背叛。
這三年間發生了很多事情,比如趙衡與趙衎之間關於太子之位的爭奪。但是軟禁中的方璞不清楚趙衡與趙衎相爭的具體情況,她隻知道俞國國破三年之後,趙光傳位與趙衡,自己當太上皇去了。
趙衡登基於方璞而言最重要的就是他解了方璞的軟禁,還方璞以自由。
趙衡想讓方璞遷回她曾經的宮室,甚至專門找人複原成方璞居住時的模樣,但是方璞並不願意搬離,趙衡隻好如方璞的意,由她繼續居住在繁英閣。
因為趙衡的關心,方璞的衣食住行大大得以改善,雖然名不正言不順,但是此時方璞宮中的待遇並不比趙衡任何一位後妃差。
方璞對趙衡的態度除了最開始軟禁的時日比較差,後來也就漸漸和善了,到此時她對趙衡已經可以嬉笑怒罵。
與曾經相比,她的話變少了,趙衡的話卻變多了。
雖然不再被軟禁,方璞還是很少走出繁英閣,但偶爾會去找趙衡。方璞過去也沒什麼話,隻是坐在一邊發呆,趙衡也不管她,甚至麵見大臣都不會避著她。
方璞對常晟的態度就是天差地彆了。在方璞陸續原諒趙衠與趙衡後,她依然拒絕與常晟會麵。常晟去找過她幾次,都被她轟了出去,唯一一次心平氣和說了兩句話還是常晟冠禮那日,結果以“此生不複相見”的願望收場。
其實趙光登基之後,國內朝局並不安穩,南方有俞末自立的小國尚未收複,北方與薑國的邊界又算不得平靜,內憂外患多年都沒有解決。一直到趙衡繼位,國內局勢才漸趨安穩。
趙衡登基一年後,太上皇趙光突發急病去世。沒多久,又傳來薑國進犯的消息。當年守衛北境安定的是常晟的父親,但老常將軍聽聞兒子叛國後在戰場上揮劍自儘,此時與薑國的戰役,常晟便主動請纓,要求守衛父親一直駐守的疆土。
常晟出發前特意進宮找方璞,被宮人告知方璞去了禦花園。因為趙衡特批常晟今日可以在宮中隨意走,所以常晟去禦花園,身邊的太監也沒攔著。
果然,常晟在涼亭中見到了正在吃點心的方璞。
常晟沒開口打擾方璞,因為他覺得這幅畫卷很美,覺得此時的方璞很美好。常晟終於在方璞身上看到了一些往日的痕跡,比如就算世事變化,方璞還是那個愛吃甜食的方璞。
看著方璞細細咀嚼手中的酥餅,常晟就想起小時候被她指使去禦膳房偷點心,回來以後方璞也是這樣細細地嚼著,像一隻小兔子。
不過方璞很快就發現了常晟。她將點心放回盤子,用手絹擦了擦手,看著常晟沒說話。
“你要走了。”半晌後,終於還是方璞開口打破了沉默。
“明日啟程。我來找你道彆。”常晟還是站在原地,與亭中方璞的距離不遠不近。
“嗯。”
常晟問道:“你有什麼話想對我說嗎?”
“沒有。”方璞的回答很快,幾乎是沒等常晟的話落下,她就接了過去。
常晟笑起來。
“你笑什麼?”
“見到你很高興。”常晟臉上的笑意不減,“真的,特彆高興。”
聞聽此言的方璞倒是沒什麼反應,她說:“笑過了就走吧,我也要回去了。”
“你要回宮嗎?我送你。”常晟向前走了兩步。
“常晟。”方璞叫住了常晟的腳步,“我上次和你說不想見你,不是在開玩笑。”
“我知道。”雖然常晟比方璞高出了大半個頭,但此時方璞在涼亭之中,位置高些,常晟必須要抬起頭看她。
方璞等了一會兒,見常晟沒有下文,也就沒說什麼話,索性起身要走。
“璞兒!”常晟急忙叫住方璞,“我能和你說幾句話嗎?”
方璞的腳步頓了頓,但並沒有停下。
“戰場凶險,我、我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這是常晟能想到讓方璞留下的最好的辦法。
方璞果然停下了腳步,她輕笑了一聲:“你怎麼不說你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回來呢。”
常晟連忙順著方璞的話說:“我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回來。”
方璞搖了搖頭,走出涼亭。
“璞兒、璞兒!”常晟怕方璞要走,連忙叫到。
然而方璞隻是走到常晟麵前,對他說:“你這樣挺沒意思的。”
見方璞不是要走,常晟又笑起來:“我隻是想和你說兩句話。”
“你說吧。”
“我帶你去薑國看看吧,你說過你想去的。”大概是想到自己才說過的話,常晟又補充道,“你就留在主帥營帳,我派幾個人保護你,肯定不會讓你出事。你放心,和薑國這場仗不會花很長時間,結束了我就帶你去玩。”
“常將軍不愧是騙人的一把好手,須臾之間,你扯了幾個謊了?”方璞的臉上沒什麼表情,“我不去。我這人愛說話,自己說過什麼話自己都不記得,常將軍也彆當真。”
“那你等我回來,我給你帶點心,你愛吃的那種牛乳點心。”
“我不愛吃。牛乳太膩了。”
常晟仿若未聞,繼續說道:“還有首飾。薑國出的那種紅色的寶石,顏色很襯你。做成步搖,你走起路來它就叮裡咣哴地響,和你的笑聲糅雜在一起,比樂曲還美妙。”
“你什麼時候棄武從文的?酸話說起來比秀才還不如。”方璞微微蹙眉道,“真是個錯誤的決定。”
常晟正色道:“璞兒,我對不起你。我知道你不會原諒我,但我會儘我所能地補償你。你這一輩子不原諒我也沒有關係,我會用我這一生償還你。“
方璞仍是雲淡風輕:“你還不起。”
“我知道。”
方璞覺得他倆這樣對話除了浪費時間,一點兒意義都沒有。她沒再看常晟,轉而對身側的丫鬟說:“回去吧。”
“璞兒!”
常晟一著急握住了方璞的手,方璞停下腳步,眼睛直直盯著常晟的手。
常晟見狀連忙鬆開,有些慌張地說:“對不起。你先彆走可以嗎?”
“你還有什麼事?”方璞的態度談不上好,但是她沒抬腳走人常晟就已經很滿足了。
“此次一彆,不知要多久才能再見。”常晟小心翼翼地說,“我想和你多呆一會兒。”
方璞覺得很可笑。她自認冠禮時已經把話和常晟說清,也做好了“從此蕭郎是路人”的打算,卻不知蕭郎緣何一定要纏著她不放。
“常晟,你利用過我,我很生氣。但事情已經過去四年了,我早就想明白了:我這顆心給了你、你要怎麼對待它是你的事,我沒有辦法乾涉。但是現在,這顆心我要收回來,這是我的事,你也沒有辦法乾涉。”方璞說不清自己是真的這麼想,還是在找話刺激常晟,她接著說,“你要是覺得後悔了,就記得以後再遇到喜歡的姑娘,彆虧了人家的一片真心。”
“璞兒,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知道。”方璞打斷常晟的話,“但我也說過了,我不可能再與你有任何瓜葛。”
“我不答應。璞兒,你上次說的話我都記得,也仔細琢磨了,可是你的要求,我不答應。對不起,我太自私了,所以我不能接受你消失在我的生命。”常晟笑了一下,道:“這次從薑國回來,我一定會立功,陛下會封賞。到時我什麼都不要,隻求陛下把你賜給我。”
“我不是一個物件兒,你們想要就要、想賜就賜的。”方璞也笑了,“你覺得我不敢抗旨嗎?”
常晟上前一步,緊緊抱住方璞:“那我就找個屋子,把你關起來。我哪裡也不去,就整日看著你,讓你逃不掉。”
方璞沒有掙紮,但是也沒有回應常晟的擁抱,她語氣平靜地說:“常晟,你比我想象中還要惡心。”
“隨你怎麼說,反正我不會放手。”常晟沒有鬆開方璞,仍是抱著她說,“這次回來我會辭官,我們離開盛京,從此海闊魚躍、天高鳥飛。”
方璞也維持著被常晟擁抱的姿勢,說:“你敢如此,我就敢在成親的時候殺了你。你知道,我早就想殺了你了。”
常晟又笑了起來:“也行。我保證不反抗。”